实是太过无聊,萧望川伏在桌上玩“死”了他的第三只草蚂蚱。因天气太过炎热,他已解开了中衣的两颗扣子,可这会却还觉得闷得慌。
桌上放着两只琉璃碗,原都是盛杨梅冰的,吃来味道冰凉酸甜,他很是喜欢,只是沈容青不叫他再吃第三碗,说是吃多了凉的有损脾胃,到了夜里怕是要坏肚子。
在这类事上,萧望川指定是拗不过沈容青的,于是也只好将心力转投到了他新编的蚂蚱上去。
“是哪儿起了水患,怎么写了这么久还不见好。”萧望川吹去那为他“不小心”压扁的草蚂蚱,支着头看向沈容青。
“是泗州。”后者头也不抬,“六月连雨,旧黄河堤决,黄流夺淮。淮河水倒灌入了泗州,城内水高出数丈,过去这么久竟还不见有退下的迹象。”
“只是可怜了百姓,水患一来,又是颗粒无收。大灾过后必有大疫,若是水退后再起猛疫,不知又要带去无辜百姓的性命。”
治水之策的最后一字终是落下,沈容青将手中的笔放下,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而后扶着酸软的腰站起身来。
“你既身为皇子,那便更该多为家国天下思虑,整日这般玩闹又成何体统?”走至萧望川跟前,沈容青用随身携带的小本在他的上脑轻轻一敲,怪道,“坐没坐相,起身,随我去一道用膳。”
一听到“用膳”两字,后者的眼睛直放光亮,“噌”地一下从地上站起,跟条小尾巴似的跟在沈容青身后。
沈府的午膳用料简单,但因招来的厨子手巧,又乐意在菜式上多下功夫,故而备下的每道菜都可谓色香味俱全。萧望川本就肚饿,只刚一传膳便是将脸埋入碗中狼吞虎咽地吃了三大碗才堪堪停下。
对于他这般风卷残云式的吃法,沈容青却是早已见怪不怪,时不时还会特地将那人 爱吃的几碟菜推到他的面前。
“你这般吃相,若是叫他国使臣见了,难保不会心疑我大梁自来有苛待皇子的习俗。”沈容青用巾帕擦去他嘴角沾粘的饭粒,忍不住打趣说。
“孩子正是长身体的年纪,就该多吃些才长得壮实。”萧望川摸着自己圆滚滚的腹部,为自己开脱道。
“油嘴滑舌。”沈容青笑过,“再过两年便是要及弱冠的年纪,哪还算得上是孩子?比你小的三皇子,四皇子前些年便已受封去了各自的封地,只你一人还一直留在京城。若非坊间皆知你是个好玩的性子,只怕朝中早分有太子党与你二皇子党两派了。”
“太子有甚么好的?不如做个富贵闲人来得自在。不过是我舍不得京城的酒,只怕离京就再难喝上口好酒了。”这话不假,至少现世中的萧望川虽空有个太子的名头,可该享的好处却是一样没轮着。单论权势一物,他全当是过眼浮云。
“你也老大不小了,听闻前阵子皇后娘娘大摆宫席,宴请京内各家小姐,为的就是替你的婚事早做打算。你如何作想,可有心仪之人?”
“没有。”萧望川脱口而出道,只是回绝得太快,反倒显得像是心里有鬼。沈容青看破不说破,却也不再多问下去。
被沈容青这般眼神打量着,萧望川多少开始有些不自在,下意识又想脱口而出反问他都还没娶妻,怎得还有闲工夫管起了旁人的私事。可话到嘴边又被他后知后觉地咽了回去。
毕竟照岁数算来,如今坐在他对面的沈容青怎么着也该过了而立之年,虽说一路走来没在沈府中瞧见有孩子的身影,可放在古时,单以沈容青如此品貌地位,若是尚未娶妻,想来上门说亲的媒人都能将沈府的门槛给踩破。
萧望川东西张望着,俯在前者耳边作贼似的轻声问了一句。
“怎不见这屋里头的女主人?”
谁料沈容青闻言却是反将手贴在了他的额上,后而再又摸了摸自己的,完事后还要纳闷道,“也不像是烧坏了脑子。”
萧望川:“……”
“你别用那种看傻子的眼神看我。我单是昨夜喝多了酒,早晨起来时头疼得紧,容易记不得事。”他摸了摸自己的鼻尖,胡乱解释说。
不曾想这荒谬的理由套在他的身上,结合起来听竟是格外有说服力。沈容青点头应下,心中盘算着回头定要给他寻个大夫来治治头疾。
“难为你酒醒过后连晏宁都忘了,却是还能记着我这个舅舅。”谈起妻子,沈容青眼底笑意更笃。
“三月前鞑靼进犯,大梁边关失守。无奈,朝中只好派晏宁领兵三万前去抗敌。正巧昨日才收到战报,说是大捷。晏宁给我寄来书信,她说前线还有些杂事要处理,待处理完毕后她便快马加鞭地赶回来,至多不过月夕便抵京。”
萧望川咂咂舌,意料之中的是沈容青最终果还是选择和万晏宁走到了一起。
他忽而想到,莫非沈容青正是被困在了这儿女情长的温柔乡中才不愿离去,进而逐渐迷失了自我?
温柔……
萧望川吓得一激灵,他也真是轴了脑子,总不能是真吃酒吃坏了脑子,那万晏宁全身上下就没一处能和“温柔”二字搭上边,分明是只母老虎,活罗刹!
“怎么了,人不舒服吗?”见他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的闪过,沈容青问道。
“这倒没有,只是想起了我昨夜做的一个梦。”一寻着机会,萧望川便打算假托梦境为说辞,向沈容青讲述修真界的事。
“哦?是什么梦,竟是能叫见多识广的萧二皇子记挂这么久。”沈容青将脊背挺直,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
“梦到我生来根骨惊奇,被仙人看中,带往仙山求仙问道,还学了一身的本领。非但能在千里之外取敌军首级,更能腾云驾雾,长生不老。那仙人师尊待我极好,我还在宗门之内结识了一位青衣公子,我们互为挚友,时常结伴历练修行。”
“听上去确是奇妙得很。”沈容青安静地听着,期间还替萧望川倒了一杯凉茶。
“我擅用剑,而那位青衣公子擅用符箓阵法,不仅如此,他还颇为精通卜卦之术。只是有一点不好,为人太过啰嗦,总爱说教人,跟个老妈子似的。”
萧望川讲得口干舌燥,啖了口凉茶,他一面说,一面打量着沈容青的反应。
“他说,他道心不坚,此生怕是难有所成,唯愿在世修行时能多平苍生之难,救万民脱苦。凡修者,大都傲慢,可他不同,他认为生乎于民,其力也当用之于民。他总告诫于我,说修行路苦,合当戒躁戒躁,仅有修得一颗素心,方能成就大道。”
“不过我总耐不下性子听,好与他唱反调,寻他的乐子。有时他也会被我惹恼,可大都时候总是乐呵受着,一遇险难,还总爱挡在我前头,为此吃了不少苦头。”萧望川扭头,对上沈容青的眼睛,问道,“你说这人怪不怪?”
“怪倒是谈不上。”沈容青斟酌着开口,“正如攻城易而守城难,大势所趋下依能坚守本心者本就难能一见,若是真有此人,我倒真想结识一番。”
“之后呢?”沈容青问下去。
“之后啊。”一丝狡黠自萧望川的眼中闪过,但藏于其后的是沉重的哀伤与落寞。
“之后他遭了敌人暗手,昏迷不醒,我的梦到此便也是结束了。”
“这样……”沈容青似是没想到这梦境会结束得如此突然,只觉才刚起了头便是入了结尾,竟叫他有些意犹未尽起来。
“如何?”萧望川问道,“沈大学士对此有何高见?”
“倒确实是个有趣的梦。”面前之人中肯地评价说,只可惜这般回答并不是萧望川想听到的。
于是后者继续追问道,“你不觉得修仙很妙吗?别说是那翻云覆雨的功力了,光是长生不老便是能叫不知多少人为之癫狂,古往今来多少君王痴迷此道,你听后不觉得心动吗?”
“听上去是觉得不错。”沈容青忽而将话音一转,又从袖中取出了那本小书,照着萧望川的头来了一下,力道比起适才在书房那回竟还更大了些。
“只是今后莫要再去想那些个求仙问道的事了,只当那是个神异的梦便好。”
“为何?”萧望川捂着头,不曾想他竟是给出了这般反应。
“仙道一事本就虚无缥缈,与其有闲心去追求虚无缥缈的长生,不若操心今年的稻谷收成如何,百姓能否果腹,果腹后又是否有余钱再去置办两身新衣。”
沈容青叨叨地念着,“你说你生有一副好根骨,这才为仙人带去修行,那若是根骨寻常的普通百姓呢?他们定是削减了脑袋也想修仙。可假若人人都铆足了劲的去修仙,那桑蚕农耕又有谁会愿意做?人饿要吃饭,冷要添衣,但若无米吃食,无衣可穿,家国便会陷入动荡不安。”
“国内无可用之才,空有一宇疲敝之民,待时日一长,定是难逃覆灭命运。”
“可世间亦有同那青衣公子一般的修士会以己之力造福万民,从而保证家国长盛不衰。”
却见沈容青将头一摇。
“我不知修仙,但知人性。凡为人者,在力量达到一定限度后最易失去本心,正如你此前所说,似那青衣公子般的人终归是占少数。我且问你,那世上能教术法的是仅你梦中的师尊一人吗?”
萧望川以沉默作出了回答。
“这就是了,人有私心,我想那位青衣公子定然也有。世界何其之大,世上绝非仅有一国之人,来日若是两国交战,他又该出手向谁?生乎于民,其力也当用之于民,他护他国之民,他国修士又再护他国之民,一旦战火燃起,所酿成的后果必将不可设想。”
“更者,你方才说修士傲慢,又手握翻云覆雨之能,那交战之时,军民是该听从君王,还是修士?民不为民,君不称君,是为天下大乱。自修士出世的那刻起,家国天下便已作了他们各自利益相争的角斗场。”
一针见血,纵使萧望川还没有将魔族的存在和天下之气守恒的事告知与他,此间的沈容青却是已看出了修仙这一打破自然规律存在的弊端。
“所以,今后莫要再去想这些虚妄之事了,只管做好当下便好。”见着萧望川稍显呆愣的神色,沈容青还当是自己此刻的表情太过严肃,因而再又软下脸色,柔声提醒说。
“嗯。”萧望川将杯中最后的一点冷茶一饮而尽。
“对了。”沈容青这才想起还有事要交代,“上月我在南山寺留了物件,这会忙起来却是忘了,你明日若是有空,劳烦替我跑上一趟。”
“跑腿可是件很累的事啊。”萧望川意味深长地说道。
“昨儿管事的才和我说,后厨新制了一款糕点,香甜软糯,一口下去唇齿留香,实是叫人欲罢不能。赶明儿你将那物件取来,我也叫后厨给你留上一份。”沈容青哪能猜不出他的那些花花肠子,早想好了这些。
“一言而定,但是一份不够,起码也得是这个数。”只见萧望川伸出两指,在沈容青面前晃了晃。
“好。”沈容青笑道,“那就两份。”
“不不不,我的意思是说,至少也得是二十份。”
“你也不怕把肚子撑坏?”
“留着打包回去做宵夜,你也说,母后近来在忙给我选妃的事,指不定就被我拿去给我未来的媳妇吃了。”
“好。”沈容青应下,“反正你总有一堆歪理,口舌之功上我自来是比不过你。”
午后沈容青又要忙于公事,萧望川也就不在沈府久留,被前者硬塞上几包创药后便驾车离去。
他自有别的安排。
回到他所住的昭阳殿后,他又将梅苑唤来,早间她得了萧望川的吩咐,将昭阳殿上下的镜子都砸了个稀碎。只这样还不够,萧望川还要她从坊间收来各式的铜镜,越多越好,同时特地叮嘱她行事不要太过张扬。
虽然心觉八方镜大抵不会就这么直白地藏于这些俗物之中,但做总比不做好。
萧望川将这些镜子一一粉碎,结果也是预料之中的一无所获。
除魔之事非一朝一夕可得,萧望川虽早有所料,可此刻却又免不得有些许烦躁。
好在幻境之中的时间与现世的时间不同,他还有大把的时间可用。在先前的妖族之行中,他以浮染这一身份历经五年光阴,可回到现实后才发觉不过弹指一瞬,想来此间定也大差不离。
不知为何,他再又想起了顾渊,此前尚有顾渊与他作伴,如今却只独剩了他一人“孤军奋战”。
他将这些不为人知的情愫一概归结于是自己矫情,于是不由得在心里将自己痛骂了一顿。
一夜无眠。
次日一早,他便驾车前往南山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