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人间的日子来算,已是戌月末了。”庞玺望着窗外晦暗不明的天说道。
“怎么,跟我过不开心呐?”萧意澜走到他背后,伸出双臂把他环住。
“那不会。”庞玺感受着背后传来的温度,笑着说道,“只是每年这个时候,我都会去人间一趟。”
“去干什么呢?”
“为我母亲扫墓。”庞玺的笑容消失了。
萧意澜一怔。
“先前任神职的时候不能任性,现在都撤职了,也没人管我了嘛。”庞玺转身望着萧意澜道,“你知道吗?”
“知道什么?”
“很多年了,我找不到母亲的墓碑,我只知道她葬在那块地方。她的灵魂已经轮回转世,可是我还是愿意相信她等在那个地方,这样,我好像还有点可以挂念的东西。”
庞玺继续说道:“你说,那么小一块地方,怎么就桎梏了她的一生呢......”
那些年刻入骨髓,痛彻心扉。
忘忧十二年,左迁白榆。
忘忧十四年,左迁润杏。
忘忧十六年,左迁扶桑。
同年十一月,长兄病逝。
忘忧十八年,小妹夭折。
同年十一月,己病垂危。
忘忧十九年,父亲失踪。
同年九月底,母亲逝世,更名郁离。
“那件新做的棉衣也一并带着吧!”萧意澜一边帮着庞玺收拾东西一边说。
“施个法比什么衣服都来得保暖。不过,你真要和我一起上去?”庞玺停下手中的动作,询问道,“临近冬天,冥界的事务应该很多的。”
“诶呀,大事我出面,小事都是墨泽一手负责的。我哥哥的眼光就是好,挑了个这么能干的助手。”萧意澜笑着说,“对了,你怎么尽是这种颜色的衣服?不换换口味?”
“先前读书的时候就一直穿这种青色衣领的衣服,穿习惯了就没有换。怎么,不好看吗?”
“你顶着这张脸说什么鬼话呢!我就是随口问问。”
第二次见到萧意澜的簪花小楷时,庞玺还是赞不绝口:“真好看,谁能想到你作业都不肯写完呢?”
“什么书那么难懂,你评评理,是我的问题吗?”
“咳咳,在下有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你用的教材是我编的。”
萧意澜脸上写满了震惊:“你写的啊?”
“正是在下。”庞玺叹了口气道,“看来我确实需要改进编写教材的能力。”
“我觉得吧,你可以改变受众,或者改变题材。”萧意澜贴心地给出小建议,“你可以写给那种博学多才的人理解,或者写些散文戏曲什么的嘛,毕竟你书后标注的全文背诵也太痛苦了。”
“有道理。”庞玺把包裹打了个结,“走吧,我们去吃你小时候吃过的零食。”
“啊?”
“你忘了?我小时候还抱过你嘞!你回去后有吃我给的零食吗?”
萧意澜挠挠头,想起来自己小时候确实撞到过庞玺,但是记忆里的庞玺白衣飘飘,浑身上下流光溢彩,还说要给他做灯笼。
不似今时那般沧海桑田的感觉。
“我吃了,你还说要给我做照雪灯笼!我那几天一直等在门口,眼巴巴看着过路的人可那么多的人当中就是没有你,你骗人!”
“好好好,我是个大骗子。那我今年给你做好不好呀?”
“......好吧,那我就勉为其难原谅你,你今年必须把灯笼给我!”
还是年少时的小脾气可爱,庞玺想。
接待他们的依旧是凡不识。
那撮绿色的刘海一出现,萧意澜就想笑。
不过这次凡不识不是空手来的,他怀里抱着个剔透琉璃镶祖母绿的鱼缸,里面懒洋洋地游着一只红金鱼。
仔细了看,这金鱼鳞片闪闪发光,尾巴却只剩了半截。
“什么时候兴致这么好了,还养起鱼来了。”庞玺伸手敲了敲鱼缸壁,笑着问道,“怎么不挑只尾巴没伤的?”
“老大,这只金鱼可是成了精的!它会化人形!”凡不识激动地说,险些把鱼缸里的水撒了一地,“可好看了!”
闻言,庞玺和萧意澜都愣住了。
成了精的金鱼也不少见,就是能让凡不识这么激动的美人鱼罕见。
这鱼化形得是极品中的极品。
“这鱼能把你迷得神魂颠倒,那一定是个盖世美鱼,美得人神共愤的那种。”庞玺打趣道,“你给它起什么名字了?”
“半尾!”
“……你还真是毫不留情往人家伤口上撒盐啊。”庞玺扶额,为凡不识的幸福担忧。
一旁一直没说话的萧意澜观察了许久,犹豫再三开了口。
“这鱼体形修长,色泽艳丽,尾巴若是还在,应该很飘逸。”他忐忑道,“这些特征应该是……”
凡不识听他说了一大堆,着急知道结果:“应该是什么?”
“你觉得它是雄鱼还是雌鱼?”
凡不识立刻跳脚道:“这么漂亮,肯定得是雌鱼吧?我远远的看过它化形,那光滑漂亮的背真是难得一见!”
“……”
“如果,我是说如果,它是雄鱼呢?”
“好了,你别难过了。”庞玺一边磕着瓜子一边看着捶胸顿足的凡不识,“至少他漂亮嘛。”
萧意澜也抓起一把瓜子,赞同地点点头。
“这怎么能不难过啊?我原本想娶他的!”凡不识欲哭无泪道,“我那轿子都打好了,衣服都喊人裁了,折腾了半天啊!”
他转头看向依旧懒洋洋在缸里游着的半尾。
感受到他的目光,半尾嫌弃地转身,把那剩的半截尾巴对着他。尾巴断掉的地方整整齐齐,像是被人切掉的一样。
“红轿子吗?你还真是人间的东西学的一样不落。”庞玺感兴趣地开口道,“放在哪了呢?给我瞧瞧。”
“就在出门右拐第三个大院子里。”凡不识忿忿道。
凡不识这块地方,说好听是犬牙交错,说难听点就是自己时不时就会心血来潮,喊人东挖一池塘西开一院子,弄得稀奇古怪。
“右拐第三个院子…是这儿吧?”庞玺带着萧意澜左拐右绕,在迷宫般的地形中柳暗花明又一村,找到了这个大院子。
踏入院门,一顶朱金漆木雕的万工轿稳稳当当停在园中央。
轿身细致入微的雕花以朱漆铺底,金箔相贴。一架轿子上,光是能看出来的就有透雕、浮雕和圆雕三种工艺,塑造了以百起计栩栩如生的仙班神官和花鸟鱼虫。
“这种万工轿,有辅以玻璃刻画许多戏曲片段,你若是看过画本子可以去认认。”
庞玺走近轿子观察了一下,转头对被这轿子的精致震惊在原地的萧意澜说道。
“我突然理解凡不识为什么捶胸顿足了……”萧意澜也向前走了两步,仔细打量着轿子上活灵活现的雕刻,“这也太……”
“不凡虽说喜爱华丽铺张,但是他这么做也并非全无益处。这些原料都是他自己去找的,然后请人来铸造。”
“那益处是?”
“不识每次想要铸造东西的时候,都会优先招揽比较穷苦的人。不仅包吃包住,还会委托良工巧匠教授其手艺,铸造剩下的边角料也会分发下去。”
“这么好吗?”
“当然,他是我带大的孩子,打小心地善良,最看不得民生疾苦。”
庞玺点头道:“你没发现他在的那一条街,比相邻的街道要繁华多了吗?”
“那一整条街上,住着许多他帮助过的人,也愿意再伸出手去帮助别人。久而久之,形成了一个好的循环,自然繁荣不衰。”
萧意澜先是赞赏地点点头,随后惊奇道:“等等,他竟然是你带大的?!”
“是啊,我为人的时候把他拉扯大的。你认为他是富家大少爷?”
“倒也不是,他更像暴发户。”
“这就对了,人没有拥有过,才会对这个东西有所执念,在拥有的时候显得贪婪挥霍。”
庞玺微微一笑,继续说道:“那个时候清闲,在扶桑办了间学塾,教不同年龄段的孩子读书写字。当然,也是为了糊口。”
“正逢东边连年干旱饥荒,许多难民拖家带口向这边涌来,不识就是其中一个。”
“他来到扶桑后,平日里没事就会窝在我学塾的屋檐下,听着里面的学生摇头晃脑念着课文。”
“我总是遇见他,他会抬头冲我一笑,然后低下头继续听里面的动静。我觉得他很有灵性,便提出要他来我学塾帮忙,我为他在里头打个地铺供他留宿,也做点饭食给他。”
“他答应了,每日为我研墨收书,洒扫庭除,也学些诗书识字。”
“不过他还是擅长做生意,在我这做完活,会自制些小玩意拿去集市上卖,时常满载而归。他总会为我带些好吃的,剩下多的分给流浪在街头的同乡人。”
“后来他随我一同任职,做我的得力助手。我被贬谪后…他就放飞自我,披着件大红衫,生意做的越来越大。我没地方去的时候,也总是来他这里。”
说完这一大段话,庞玺望着呆呆地站着的萧意澜道:“你猜猜,他这名字怎么来的?”
萧意澜回过神,仔细想了想这个问题:“这八成是他自己取的吧?这名字不像你的风格。”
“猜对了。当初刚任神职的时候,他换了身靓丽衣服,染了撮绿发。我开玩笑说我不认识他,他就给自己起了个名叫不识。”
庞玺微微一笑,似乎是想起了过往比较开心的时光。
萧意澜静静地望着他。
那样的笑不带着任何目的,纯粹得令人眷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