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只剩一个嫌疑人,整理一下证据链就可以收网了。”电话那边,路从辜话音含着笑意,似乎因为即将卸下担子而心情大好,“下班之后,我开车送你回家吧。”
应泊习惯性口是心非地推辞:“我坐地铁就可以了,不用麻烦。”
“地铁三号线人太多了,挤来挤去很容易再次受伤。”路从辜根本不给他拒绝的机会,“就这么定了,五点半在你单位门口碰面。你记得提前下来,那边不好停车。”
“好,听你的。”应泊从善如流。挂断电话,他特意看了眼时间,不由得喟叹一声:
“啧,还有两个小时。”
房门却在下一秒被轻轻敲响,而后传来书记员的声音:“应科,楼下有个女的要见您,人在12309检察服务大厅。”
“女的?”应泊仔细回想一番,自己这些天好像没有约见律师或是被害人,什么人会在这个时候不请自来?他一时摸不着头脑,便隔着门问:
“什么人?”
“说是姓褚,具体的检务大厅没详细说。”
“姓褚?”应泊不自觉地提高了音量,语气显得有些凌厉。见他这般反应,那年纪轻轻的书记员也不免慌神,怯怯道:“对,衣补旁的那个褚,叫褚永欣。”
这个名字一入耳中,像是触及了逆鳞,应泊顿感一阵眩晕:“好,我知道了,你去忙吧。”
待书记员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应泊才打开办公室门,一面披上制服外套,一面观察楼道里是否还有其他人。确认无人在旁,他三两步溜进电梯,直达一楼检务大厅。厅顶白炽灯亮得晃眼,沙发上大多是夹着公文包抱着案卷来洽谈案子的律师,只有一个身形瘦削的女人是例外。
是褚正清的女儿褚永欣,她今天没喷香水。
应泊的手指掐着绷带起线的边缘,这个反常让他警觉。他记得这个女人向来喜欢用浓烈的香水,味道跟她的脾气一样张扬得不讲道理。
以应泊的收入水平,那些花里胡哨的奢侈品确实不属于他的生活必需,以往每次被她的香水味逼得退无可退,他心里除了“好像很贵”,也就没有其他感受了。
他不大自在地走到她身前,双手插兜,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褚永欣原本垂着脑袋,发觉被一道宽大的黑影笼罩,她仰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惊喜。
“小泊……”褚永欣的声音低了八度,甚至带着一丝颤抖。她今天穿了件米色羊绒衫,而不是标志性的宝蓝色套装,连手袋都换成了低调的帆布款,“你愿意来见我真是太好了……怎么样,工作忙吗?”
应泊不大愿意同她寒暄,转身便走:“跟我上楼。”
他这副冷脸让褚永欣不敢再多说什么,只能怯生生地跟在他身后进入电梯。应泊按了几下按钮,电梯不动,他这才想起来:
“啧,忘带卡了。”
为了防止外来人潜入泄密,也为了保护干警人身安全,很多法院检察院的电梯和楼梯都会采取刷卡放行的方式。应泊探身出去,呼唤守在大厅门口的保安:
“伯伯,能帮忙刷下卡吗?”
一番折腾下,褚永欣也留意到了他的伤情,轻声问:
“那个,小泊,你的手……”
应泊不耐烦道:“叫应检。”
褚永欣讪讪地:“好……应检。”
大约是好奇二人的关系,保安瞥了他们一眼。应泊回以礼貌但疏离的微笑,意思是别瞎打听。
“谢谢。”电梯灯亮起,他送走保安,等电梯门一关,又变作了满面淡漠:
“这次又是为什么来?”
褚永欣从帆布袋里掏出个保温盒,捧到他面前:“枣泥糕,自己家里做的。我想着之前来打扰你,实在不好意思,就带过来给你尝尝。”
“一年前打扰我,一年后才想起来赔罪?”应泊径自走进办公室,毫不留情地戳穿她拙劣的借口。他其实已经猜到了大概,只是碍于外面人多眼杂,不好明言。不待褚永欣开口,他重重关上门,寒声斥责道:
“手机录音关掉。”
闻言,褚永欣全身一震,抬头正对上应泊戾气渐浮的眼神,只好颤巍巍地拿出手机。应泊的视线扫过她发白的指节,那里本该戴着钻戒,现在却空空如也。
“说吧,我没那么多耐心。”
“那个……也不是什么大事。”褚永欣嘴角抽搐了一下,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你知道,齐齐爸爸去年喝酒开车撞了人,前几天出判决了,判了七年。”
交通肇事后逃逸的量刑在三年到七年之间,如果能靠赔偿取得被害人谅解,量刑会稍轻,而现在这个量刑等于顶格判。直觉告诉应泊有哪里不对,他便随口一问:“没赔偿被害人吗?”
“赔了,前前后后一共花了八十万,后续还要花钱。”褚永欣的声音打着颤,“那个老头伤得太重,成了植物人,后半辈子只能躺在床上,完全是个吞钱的无底洞。哪怕当时直接碾死他,都比现在……”
“打住,你真狠啊。”应泊拧眉打断她的荒唐话,“应该不止这么简单吧?”
明白自己瞒是瞒不住了,褚永欣吞了口唾沫,压着哽咽,将真相全盘托出:“其实,孩子爸爸当时撞完人,没有直接跑,而是把老头藏进路边草丛里之后才逃跑的。”
原来如此,案件性质从交通肇事变成了故意伤害,量刑区间也就变成了三年到十年。应泊对上了思路,把玩着桌上的钢笔,接着问:
“判决都出了,让他老老实实去坐牢就好,你又为什么来找我?”
“我们……打算上诉,七年实在太长了。”
以应泊的个人经验,七年已经是一个相对较轻的刑期,这种案件即便提起了上诉,二审大概率也会驳回上诉,维持原判——还要看检察机关会不会提起抗诉。
“认罪认罚了吗?”
“认了,那个检察官说,认罪认罚能从轻,我们才认的……”褚永欣的声音越来越没底气。
“签了认罪认罚,现在又要上诉,你们不怕检察院抗诉?”应泊冷哼一声。褚永欣忙颤声道:“听律师说,如果我们上诉,市检会接手这个案子,所以我才来找你的。”
“如果公检法三机关及其工作人员存在阻碍辩护人行使诉讼权利的情况,请找控告申诉部门。”应泊当然明白她的用意,但压根不想同她纠缠,“单纯的刑事上诉不归检察机关管辖,不服判决,请用书面或口头形式向望海市中级人民法院提起上诉,然后等待二审开庭即可。”
“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对你来说只是打个招呼而已,你就帮我这一次,你要多少钱我都给你。”褚永欣忙从那帆布包里取出几张银行卡,却被应泊一记凛冽的眼刀吓住,又默默塞了回去,“小泊,就当我求你了,好不好?”
应泊置若罔闻,继续自顾自道:“市中院受理后,会通知市检派员出庭履行职务,案管系统随机将案件分配给任意的办案干警。既然还没分到我头上,那就与我无关,我不关心。”
这句话触及了褚永欣最恐惧的地方,她像是应激一般近乎无赖地嘶叫:“不行,你不能不管。你就算不看我的面子,想想齐齐好不好?他还是个孩子,就快高考了,不能没有爸爸,我已经瞒了他一年,他要是知道了会崩溃的,我们这个家就全毁了。”
应泊闭上眼,尖锐的哭喊声渐渐消散,而后是一声“咚”的闷响。
她突然跪了下来。
这个记忆里向来趾高气扬的女人如今双膝着地,额头抵在茶几边缘,昂贵的羊绒衫沾上办公室的灰尘。这副样子让应泊只觉得荒唐,他怒极反笑,两眼望向窗外,强迫自己不要爆发,用最后的耐心一字一句道:
“你现在应该做的是,要么一瞒到底,要么趁早做好孩子的思想工作,先想想怎么自保。而不是为了那个不争气的男人赔光家底,现在又连尊严都不要,跪在这里用你孩子的未来逼我一个无关人等徇私枉法。这句话,去年我就已经跟你说过一遍了,我不想再说第三遍。”
这句话已经把出路暗示得相当明显了。褚永欣却还是不依不饶地哭嚎着:
“应泊!事情已经过去十三年了,你还放不下吗?如今把我逼上绝路,你以为你会有好果子吃吗?你就那么干净吗?”
冥顽不灵。应泊怔了半刻,忽然觉得好笑:“你在威胁我?”
他的不为所动终还是逼退了褚永欣强撑出的狠厉。应泊扬起一个略带嘲讽的笑,缓缓道:“褚永欣,有时候,我真的觉得我们两个很像。”
他顿了顿,继续说下去:“都一样不择手段。”
看不出褚永欣现在的神情,不过,她大概打消了走偏门的想法。应泊疲惫地从身后的书柜中取出两张文书:“起来,过来填三个规定,再写个情况说明。”
两样文书都完成后,应泊转身朝向紧闭的大门,冷冷道:
“蔚然,送客。”
空了几秒,门把手轻轻一转,发出吱嘎的干涩响声,徐蔚然端着茶杯走进办公室,蒸腾的热气模糊了表情。
十分钟前,应泊就发觉了她的存在。徐蔚然面上挂着讪讪的笑,将茶杯托盘搁在应泊办公桌边缘:
“师父,听说有当事人来,我就准备了些茶水。”
“不必了,送客吧。”应泊转向褚永欣,“如果你想喝完茶再走,我也没意见。”
言罢,他微微蹙起了眉头,目光变得锋利。
是在警告她最好学会闭嘴。褚永欣打了个寒战,拎起手提包,跟在徐蔚然身后抽泣着。
“这位……女士。”
将褚永欣带离应泊办公室后,徐蔚然换上了让人如沐春风的笑,声音也轻柔:
“我能斗胆问一下,你跟应检察官的关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