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前。
不同于乔淮昂和孟愉勉强过线。
支晴里高分考入图南中学。
支岚去世和手臂受伤的缘故,假期里,支晴里连卧室都不大出去。
实在看不惯她整天恹恹窝家里的行为。
某天下午,乔淮昂大门不走,驾轻就熟地从阳台翻了进去。
“支晴里,外面艳阳高照你关什么窗帘。”不请自入后,乔淮昂动作潇洒地扯开两层遮光帘,又调高空调温度,抱臂说:“冷死了,你在房间制冰吗?”
“……”
在封闭环境下待得太久,房间忽然大亮让支晴里眯了眯眼。
她打了个哈欠后,抬手遮在额上适应日光。
见她不吭声,只没骨头一样瘫在座椅上,乔淮昂一把合上她面前的英语词汇册。
“你这看单词助眠的习惯得改改,也不怕做噩梦。”
神来容易送神难。
支晴里清了清嗓子,哑声问:“有事?”
乔淮昂扬眉:“你这什么话,没事儿还不能找你了?”
“出去,门带上。”
支晴里指着门短话短说。
乔淮昂全然没有被赶客的自觉,“我走可以,你一起。”他快步走到支晴里身后,双手搭上椅背,调转滑轮方向推着椅子往前。
连人带椅就这点重量?
乔淮昂手紧了紧,嘴里仍不忘调侃:“支晴里,再不见光,你不发霉也该长草了。”
没料到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
支晴里抓住椅子扶手,仰头瞪他:“乔淮昂你抽什么风。”
乔淮昂脸上勾着乐,把人往卫浴间门口一放,催促道:“快洗脸,今天虞枋乐园十周年庆,去凑个热闹。”
“玩不了。”支晴里从椅子上站起。
她搓了下脸,让自己清醒些,“也没兴趣。”
惦记着她还没完全恢复的左手,乔淮昂声音有点闷:“没让你去开卡丁车,晚上乐园有烟花秀,去换换脑子。”
支晴里不为所动:“不去。”
“那由不得你了。”
“要说你这不修边幅的样子——”
乔淮昂手托下巴打量她,点评着她长袖长裤的睡衣,“也看得过去,那咱们直接走?你带个手机就行。这样,我先替你拿着……”
他手一伸,从侧柜捞起她手机。
还挑衅地捏手里转了几圈。
“……”
面对他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横行,支晴里深吸一口气把暴躁憋了回去。
她翻出条毛巾往浴室走,“椅子放回去,楼下等我。”
“这才对嘛。”乔淮昂比了个胜利手势。
浴室门关上时。
他抬脚走出了支晴里卧室。
脸上轻松骤然卸下。
刚拉开窗帘那刻。
支晴里缩成一团蹲坐在椅子上,下意识躲避阳光。
人颓废苍白的。
像即将要无声无息消失了一样。
乔淮昂隐约觉得。
她又回到了中考前的糟糕状态。
那时离考试还有一个半月,历来多弱震的虞枋突发六级地震。
不巧的是。
支晴里的姥姥支岚,不知什么原因忽然从外省老家赶来。
天灾人祸。
老人在交通事故中去世。
同一时间,被困在教室的支晴里砸伤了左手。
葬礼结束后。
支晴里返回学校。
最后复习时间里,她手上还吊着绷带,几乎不怎么说话了。
整个人阴郁地,彻底地,破碎了。
乔淮昂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只能随时跟在她后面,默默陪着她。
吃饭堆成山地给她夹菜,凌晨她阳台亮灯,他七八个电话催她去睡觉,甚至课间支晴里去卫生间,他也会在楼道口等她。
……
中考完支晴里便闭门不出。
一个多月了,怎么着也得让她出去走走。
-
正假期,虞枋游乐园人流量爆满。
这是当地热门娱乐场所,但支晴里只十岁来过一次,还顺便在少儿卡丁车竞速赛中拿了个第一名。
虽然那个奖杯没捂热就送人了。
但她也算一战成名。
离烟花秀开场还有段时间。
孟愉不敢玩高空秋千、过山车一类的刺激项目,支晴里和她一起在主题餐厅休息。
等乔淮昂和段朝从跳楼机下来,几人在中央绽放广场集合。
天色黯淡。
孟愉指着前面明亮一处说:“淮昂哥,我们去坐旋转木马吧!”
“这个时间,”她跃跃欲试地推荐,“那儿氛围最好了。”
乔淮昂没接话。
他拎过支晴里的包,从中抽出一瓶新矿泉水,拧开喝了大半。
“转圈多无聊。”段朝率先提出不同意见。
他翻了下手里的宣传册,面带怂恿说:“最近鬼屋新上了个主题,听说贼刺激,咱们去玩试试?”
孟愉是个娇惯自我的性子,听有人反对她意见,立马驳回:“段朝,恐怖电影你都不敢看,还玩鬼屋,你不怕自己叫得比鬼还惨?”
“哪有!”段朝企图狡辩,“实战,那不一样的。”
“别为难自己了。”孟愉伸手摇了摇他胳膊,鹅蛋脸笑意洋溢,“还是乖乖听我的吧。”
段朝依旧不服气:“鬼屋人少,到了就能玩儿。”
“我不听,我就要玩旋转木马。”孟愉堵住耳朵。
“木马排队排死人,节约时间懂不懂……”
两人叉腰跺脚争论不休。
支晴里百无聊赖地看向右边夜市。
那儿摆满了套圈、飞镖、射击气球等摊档。
人虽然多,但园地呈L型,她不费劲就看到了最深拐角处。
不知怎么了。
刚才还空荡荡的末置摊,一时间围满了年轻男女。
人群中不时传出高低起伏的惊叹。
“支晴里,你呢。”乔淮昂擦去唇边的水迹,突然问:“你想玩什么?”
支晴里回神。
接收到孟愉期盼的信号,她垂下眸,“别问我。”
和来前一样。
她没玩游戏的兴致。
“鬼屋黑灯瞎火的容易磕碰,要不……”像是权衡了一下项目难度,乔淮昂说,“去旋转木马那边?”
一票弃权。
两旋转木马。
段朝败北,孟愉比耶欢呼。
“你们先去。”支晴里撇头,朝旁边洗手间指示牌看了眼。
乔淮昂掏出手机,把音量键调到顶,“行,那我们去排队。”他不放心地叮嘱说:“有事随时给我打电话。”
支晴里从他手上拿回背包:“嗯。”
……
脱离了队伍。
支晴里沿绽放广场漫无目的地穿梭。
到夜市后头,现场气氛再次热烈起来。
“太帅了!十轮百发全中。”
“这破烂枪在他手里跟AWM一样!”
“我想去要个电话,但不敢,要不你上……”
射击应该结束了,可眼前依然人声鼎沸。
支晴里挑起眸光望过去。
人潮间隙。
一道瘦高身影利落挺直。
周边游客围聚,广场照明灯亮如白昼,少年轮廓仍冷峻出挑。
是和热闹扦格难通。
又让人一眼注意到的存在。
奖品区刚好在支晴里视线内。
嘈杂声稍停后,她看见一位中年男人佝偻身子,指着架子上半人高的玩具熊说:“帅哥,一等奖就是这个。”
“还有别的?”少年声音冷淡。
在喧嚣夏夜里却像带着凉意。
许是没想到小本生意遇到了对手,奖品人家还看不上,摊主面露尴尬,搓了搓手说:“这个玩具熊是最好的了……”
“方便拿的,有吗。”
少年长身直立站在摊前,黑漆眼睫垂睨。
侧脸白得近乎透明。
逆光模糊。
支晴里没看清他的样子。
但从前排女生兴奋的神情可以推算出——
这人应该长得还行。
听到他的要求,摊主又从布袋里掏出一堆奖品,“能兑换的,都在这桌上了。”
少年似是随便选了个,“它吧。”
在看到他要的东西后,摊主连忙摇着头说:“这个是一枪不中的安慰奖,满大街都有的红绳……不值钱的,帅哥,你要不再看看别的呢?”
这年红绳手链流行。
随便买个快递,商家都会在包装袋里塞两根求好评。
太大众化后,反倒没人要了。
而摊主拿来凑奖的也是最基础的款式。
不带任何珠串铃铛,只是几根红线编成的手绳,头尾用拧扣结系在一起。
支晴里心想,这摊主倒是个难得的实诚人。
给你省钱还不好了。
“就它了。”
拿了战利品。
少年很快消失在人群另一边。
没了帅哥,余下观众跟着扫兴离开。
一转眼。
刚还挤不进去的摊位,不多时只剩下了支晴里和脸色茫然的摊主。
不像她无所事事,摊主冲她僵硬笑了笑后,转身从桌下掏出气球和打气筒,补充木板上的缺位。
支晴里这才注意到。
方圆不大的范围,摊主走路明显脚尖着地,间歇性跛行。
走两步就要停一停。
“帅哥美女,套圈玩儿吗?压边就给!”
“来掷飞镖啦!诶,这位小哥哥看着就厉害,试试手不……”
在旁边摊主直接到广场上热情揽客后。
一对比,射击摊更萧条了。
位置末落。
老板木讷。
生意能好才怪。
等摊主挂上最后的气球,支晴里走到架枪桌前。
出门懒得费事。
她直接在吊带外穿了件轻薄白开衫。
黑色高腰裤在视觉上更拉长了她纤细的身高比。
瞥了眼“一轮十发,击破兑奖”的规则,支晴里挽起袖子,解开自然蓬松的丸子头,重新扎了个高马尾。
动作时,她腕上绷带松开了一小段。
半落不落地坠着。
“老板,打五轮。”
付完钱,支晴里端起枪,歪头找了找角度。
微卷发尾垂下。
若有似无地扫在她锁骨上。
支晴里闭起一只眼,对准靶心。
砰——
……
玩到第三轮。
今晚客流量大起大落的射击摊前。
再次围满了人。
愈演愈烈的议论声中,支晴里打完了剩下的子弹。
弹匣空了后,她刚放下枪,就见摊主用一言难尽的眼神偷瞄着她。
支晴里:“……”
“小姐姐,你绝对是王者气势青铜实力!”
“哈哈,同学,看你这排场,我还以为来了个女神枪手呢,结果一枪都没中。”
“打得不行啊,唉……”
围观人中,几个男生趁势走上前,凑近乎说:“射击我最拿手了,妹妹,要不我给你示范示范?”
支晴里抬眼看向她面前的木板。
彩色气球排列整齐。
一颗没破。
不接茬男生的殷勤,她对摊主说:“算了,太难了。”
“没那么夸张吧?我上次打中了一半呢。”有女生和同伴嘟囔。
另一男生手痒了,拿起枪比划了两下,“我来试试。”
“老板,我也要!媛媛,我打的时候你帮我拍照啊,刚那个女孩儿太酷飒了,这不比玩过山车更出图好看……”
从众效应下,不少人跟着付钱排队。
支晴里侧身让出射击位置。
整理好衣袖准备离开。
“小姑娘,你等一下!”
拥挤中,中年摊主抱着个毛绒熊从人群里趔趄追了出来。
支晴里回头。
到她跟前,男人一脸憨拙的笑容,磕巴说:“小姑娘,你可帮我大忙了……真是太好了……”
支晴里:“什么?”
看着少女清亮的眼睛,摊主愣了愣。
路边生意就是这样。
能带起人气的要么玩得特好,要么极差,再加上出色的颜值,那凑热闹起哄的人肯定不会少。
一晚上收入起码翻一番。
想着她年纪小不懂这里的门道,他朴实说:“虽然你枪法,额,不太准,但没关系,这个熊送给你吧。”
“……”
“刚才有个男生打得特别准,这应该是他的奖品。”
或许因为人长得帅,摊主印象深刻地说:“不过,我看他好像在游乐园待了一天,早上开园时人就在了。他可能玩累了不想拿,熊还是很可爱的……”
男人笑得有些尴尬。
显然是尽力说得委婉了。
毕竟这点距离,哪怕盲打,五十发也该碎俩个。
面对摊主盛情,支晴里也不扭捏。
她指了指奖品兑换规则。
“我拿该得的。”
——【一等奖,毛绒熊仔】
——【二等奖,涂色娃娃】
……
——【安慰奖,幸运红绳】
-
晚间的风扑在脸上闷热燥人。
支晴里困得站不住脚,她摸出手机,给乔淮昂发了条信息。
【你们玩,我先回了。】
乔淮昂所谓的烟花表演刚才就开始了,排场盛大,火花璀璨又刺眼。
在乐园哪个角度都能看见。
而旋转木马那边排队的三人估计被挤得抽不开身,支晴里也懒得过去,他们没有及时会合。
但乔淮昂几乎是秒回她。
【你在哪儿?我来找你。】
【还有,支晴里,我这次没叫孟愉,她自己跟来的。】
支晴里心里奇怪了下。
以前出门玩,孟愉大多数也在场。
怎么乔淮昂忽然解释这个?
她边走路边调暗屏幕亮度,打字:【不用,你们玩你们的。】
乔淮昂紧追不舍:【你走哪个门?西门还是东南门,我现在过去……】
支晴里没再回他。
出了游乐园,从繁华街道拐进巷子里。
喧闹的环境渐渐安静下来。
支晴里无聊拨滑手机页面。
切换耳机里的歌。
突然。
某个犄角旮旯冒出一阵激烈对话。
她按下播放器暂停键。
“喻楚言,喻公公,让你请客吃饭,就拿了这点钱来对付?”
“好话不听,草,非逼我们动手?”
“韩衡哥,别和这娘炮废话,我看他不打不服……”
一通拉扯下。
拳脚相加的摩擦声清楚可闻。
支晴里:“……”
要回去这条路是最快的。
但显而易见。
她即将拐弯的墙后,有“勒索事件”正现场直播。
烦。
都说了她不想出门的。
支晴里手摸进今天背的小方包。
果然。
乔淮昂在她所有背包里都放了防身喷雾。
不过听墙后动静,估摸着三四个人,嗓音还处于变声期,稚嫩又粗沉。应该是初中学生,用不上这个。
合上方包按扣,支晴里不悦地扯掉耳机,准备迈步。
幽深巷尾的那一端,倏地出现个人影。
她动作顿住。
七八点钟光景,夜晚悄然降临。
少年穿着件黑色连帽外套,同色长裤,顺着光,他稍低下脸。
从半暗不明的长巷另一边。
一步步朝支晴里走来。
他棒球帽外又叠带了上衣连帽。
周身竖着不属于绵长夏夜的锋利。
再近些。
地面斜影从淡到深。
靳空在距离支晴里一米处停了步。
他摘了连帽看过去。
昏暗的巷子。
双方视线撞上。
少年俊冷的五官清晰后。
支晴里一瞬就对上了那个,在射击摊耍酷的Bking。
见对方站在原地,一副桀骜姿态瞥着自己。
她寸步不让地睨了回去。
看什么看。
路这么宽。
不够你走?
“死娘炮,你这么认打也不掏钱?”
“我凭什么,凭什么给你们钱……”声音软绵无力,却也在抵抗。
“草,我倒要看看你能不能扛到底!赵东,孙鹏凡,给我扇他……”
暴力声再度传来。
支晴里蹙眉,身形细微动了下。
“想管这事儿?”靳空冷不防开口。
棒球帽下一双漆瞳吊着冷意。
他撇头。
往出声处侧了侧眸。
巷中空旷。
他寡淡无波的声调被夜色无限放大。
确认他是在和自己说话后,支晴里明艳眉眼扬了下。
然后——
目不斜视。
绕过他。
径自往转角去。
她这人,打小有个原则。
搭讪勿扰。
长再帅也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