蕙珠立在镜前为安安梳理头发。她是太子嫔蔓珠的亲妹妹,被太子拨来服侍安安。太子和太子妃感情冷淡,二人貌合神离,却惟独对太子嫔宠爱有加,还为太子诞育了皇长孙。蕙珠的身份地位也自不一般。她的手极巧,不一会儿便编好了云髻,饰以花冠,又将首饰匣捧到他面前,他捡了一只纤细的月影幽花流苏步摇让蕙珠替自己插在头上,最后用胭脂花片抿了抿嘴唇。这一日是他的生辰,本来这宫里除了额娘和苏姑姑之外就没人记得他的生辰,可因翌日便是孝庄文皇后的祭日,他不想让让姑姑徒增伤感,便懂事地从不主动提及,只是悄悄去向额娘请安。所以虽是他的生辰,但大家都心照不宣地避而不谈。
腊月二十四也是祭祀灶王爷的日子,是夜便要在坤宁宫举行祭灶大典。从前苏姑姑总是笑着打趣道:“我们十二阿哥定是那灶王爷身边的童子,本来要随灶王爷上天去的,不想因为贪玩误了时辰,便投胎到人间了。”多年来他们母子二人在宫中如同隐形人一般,更何况快到年下了,孝庄文皇后的周年祭几日之后便是朔旦日。这是一年的起始,是阖家团圆的日子。皇帝需得祭祀祖先,皇室宗亲文武百官咸来庆贺,届时要折腾上一整天,为此宫里上上下下都在为筹备这些祭祀活动忙碌得热火朝天。他如今还不明不白地病着,甚少出去见人,因此这个不重要的人的生日便更无足轻重了。
这些繁琐的仪式他向来是不必参加的,但他素来向女孩子一样爱美,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虽然不是什么整寿,可却是他的本命年——即使只能待在家里足不出户也要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蕙珠拿来了一件大红的蝶戏百花织锦礼服为他更衣,是太子特地命人赶制的,他虽然甚少穿鲜艳的衣裳,可不好辜负太子的一番心意。他端详着镜中的自己,看看自己又看看在他身旁侍立的蕙珠,自己和女孩子的差别到底在哪里呢?
早膳过后安安便像猫咪一般蜷在桌前画画。蕙珠捧着一碟蜜柑走进来放在他伏案画画的暖桌上,谁知他顿时脸色苍白,呼吸急促,慌慌张张地将那一碟蜜柑打翻在地。众人手忙脚乱皆以为他又中邪了,“不是方才还好好的吗?怎么突然……”“快,快去请太医,顺便把温先生也请过来。” 蔓珠吩咐着。太子今日要随侍在皇帝身侧须臾不离左右,便将他托付给蔓珠照顾,看着在地上痛苦打滚的安安,一屋子人顿时乱了阵脚。
“十二阿哥的脉象虽然有些虚浮,可是细细断来却并无大碍。不知那驱邪的符水可按时服用了没有。”
安安摇摇头。
“十二阿哥的病来得确实蹊跷,可依我看却未必是中了邪了。”
“那温先生的意思是?”
“精神影响情志,情志影响身体。既然十二阿哥是经历了呼吸紊乱、抽搐后突然失语的,更可能是受了精神方面的刺激。”他早已获悉了安安生病的来龙去脉。
“观十二阿哥的脉象,确实是惊惧恐怖所致,可是十二阿哥一直生活在宫里,能受到什么惊吓呢……”
若朗是不信什么“撞客”之说的,但是“心病终须心药医”,能治愈他的这一味心药又在哪里呢?安安怔忡了好一会儿,终于倚靠在若朗的怀里恢复了平静,若朗不停地安抚着他的背部。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原来今日是您的生日,微臣却没来得及准备贺礼,实在有失礼数,过几日一定为您补上。”“十二阿哥是看到蜜柑才突然发病的。”蕙珠走到若朗身边轻声道。“蜜柑?”这着实让他一头雾水。这样小的孩子又有什么心事呢?
“十二阿哥,我们来堆雪人如何?”纷飞的雪花连绵不断飘了一夜。如今新雪初霁,天地间笼罩上了一层银色的柔光。
安安兴奋地点了点头。
蕙珠找出了披风和鹿皮手套为他穿戴好,“十二阿哥,您跑慢点,别摔了!”
在若朗的帮助下不一会儿两只圆圆的雪球便滚好了。安安将大雪球在地上置稳,将小雪球置于其上,拿了只胡萝卜当做雪人的鼻子,找了磨圆的石头做成眼睛,又捡了树枝木棍给雪人做了手臂和一圈篱笆。
暮色渐沉,快乐的时光总是十分短暂的。“十二阿哥,时辰不早了,微臣还有些公务要处理,改日再来看您。”他怕安安不相信他,又郑重地补充道:“我一定会来的。”说完在他的脸颊上印上一吻向他道别。他的双颊已经冻得冰凉,被温热的双唇触碰的瞬间一种滚烫的触感传遍了全身。这一吻温柔地俘获了他的心,像敷在伤口上的药一样缓慢渗透进体内,治愈着他的创痛。他注视着他离去的背影,时值寒冬腊月,可那个人却身披温煦的暖阳,在凛冽的寒冬中熠熠闪光。
“姐姐,我也要玩。”
“十二阿哥,弘晳阿哥也想和您一起玩呢。”蕙珠牵着弘晳的手,向安安喊到。弘晳还是个四岁的小孩子,对着和女孩子一样的安安总是喊不出“叔叔”二字,只喊他“姐姐”,他也便不让旁人纠正他,随他去叫。他看着弘晳裹着厚重的衣服像一只团子,忍俊不禁。他招招手,示意二人加入他。蕙珠便牵着团子像捕食猎物般跌跌撞撞地扎进了雪地的怀抱。
“十二阿哥,我们帮弘晳阿哥也堆一只雪人吧。”
“我要一只更大的!”
“好好好,都听你的。”
“弘晳阿哥,您小心一点呀!万一要是磕着了碰着了,你额娘以后就再也不让我带你玩了!”
三人玩得正酣,忽然听见一连串匆匆的脚步声。他们循着人影的方向望去,一望无际的雪地反射着刺目的阳光让人辨不分明。待看清来人,皇帝已经站在面前厉声喝道:“你年纪也不小了,比你小的兄弟都在上书房念书了,你还在弄这些幼稚的把戏,真是玩物丧志!还带着侄子一起厮混!看以后能有什么出息!”说着一脚把雪人踹得支离破碎。“不念书也便罢了,明日是太皇太后十周年的祭日,你还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如此不守孝道,朕怎么会有你这种不肖子孙!跪下!”他继续喝道。太子似乎想要开口劝阻,被他一个凌厉的眼神吓得退却了。转头向身后的太子道:“把弘晳抱走,以后不许再跟着他胡闹了。”安安不敢不从,可他的心里有万般委屈,像一团湿冷的棉絮堵在胸口。他对太皇太后她老人家没有丝毫印象。也不知为何在她祭日的前一日玩雪人会是一件大逆不道的事值得皇帝如此动怒。但他无法,只得遵命跪在冰天雪地里。“太皇太后您的在天之灵会原谅我这个不忠不孝又玩物丧志的不肖子孙吗?”他默默向虚空中发出诘问,空荡荡的雪地上万籁希声。
晚上就是祭灶大典了,皇上和太子怎么会在此时回毓庆宫来呢?恐怕是有要事相商。不过安安顾不了这些,他跪在雪地上啜泣着,为死去的雪人哭泣,他还没有来得及为他们取名字,他们便坍塌在雪地上像是两堆废弃的坟茔,逐渐和地面融为一体。
黑夜逐渐接管了人间,天空中又飘下了稀稀落落的雪,渐渐越下越大,如柳絮般漫天飞舞,好像要埋葬雪人最后的尸骨。这天寒地冻的时节寂静无边,所有人似乎都已经忘记了他的存在。蕙珠悄悄走到他身边,在他头上撑起一把小伞。他感到落在他身上的雪似乎停了,可眼前的雪仍在兀自飘落。她转头透过逐渐浓重的黑雾看见了蕙珠,那瘦弱的女子整个身子站在纷飞的大雪里,就要和夜色融为一体。他连忙把她往自己身边拉扯,欲把她也拉进伞下。他们在雪地上依偎着彼此,像两只落入网罟的鸟儿传递着仅存的温暖。
“你不怕染病,可弘晳还是个小孩子,要是过给他可如何是好?不拘什么地方,先让他搬出来吧。”
“儿臣知错了,以后会让他单独在后殿里,不会让弘晳去找他玩了。” 太子心下暗自逆反着,那是他自己捡来的怎么能随便放弃呢?
“你就这么舍不得他,非让他住在你这不可?”皇帝十分诧异为何他的太子在这件事上如此执拗,每每一提及这个孩子都惊慌失色。
“皇父,今天夜里还有祭灶大典,事不宜迟,再不出发恐怕来不及了。今日也是十二弟的生辰,就不要让他再跪着了吧。”今日准备祭典的空当,皇帝突然忙里偷闲想像寻常人家一样享受天伦之乐,尤其是想念他的孙儿了。前不久他以行径悖乱为由下令处死了太子的膳房人、茶房人和哈哈珠子,如今二人之间芥蒂渐深,他存心想和儿子缓和关系。又总觉得在太子的毓庆宫和儿孙拉家常总比在乾清宫要亲近些,便借口要来毓庆宫喝茶,于是便撞见了先前让他愤怒的一幕。
“哦,原来是他的生日,他是祭灶的日子生的,你怎么不早说呢。让他起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