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若朗果真信守承诺赶在元旦前为安安送来了迟到的生日贺礼,是一只造型别致精巧的八音盒。圆形的底座上立着一位穿短裙的少女,摆出优雅的舞蹈造型,身旁一只天鹅引颈高歌栩栩如生。只消转动发条,少女便随着盒子里流出优美的乐曲翩然起舞。若朗告诉他盒子上的少女跳的是法国宫廷中十分流行的芭蕾舞,舞者姿态翩跹美轮美奂。安安恨不能能亲眼目睹芭蕾舞者的芳姿。
“太好了,这样就来得及再送您新年贺礼了!” 他对自己的礼物着了迷,没有什么比这更令人欣喜的了。
他良久端详着他。他在他眼中一如春日里一株蓬勃生长的松软少女;又如风中盛开的百合花,虽然娇柔饱满却也摇摇欲坠。他虽然不能开口讲话,可是他总觉得他沐浴在神性的光辉之中,那眼神中的悲悯温柔,只有拉斐尔笔下的圣女可堪比拟。那正是他苦苦追寻上下求索的。不,但不能被他的表象迷惑。他不停地这样提醒自己。他是落入凡间的圣女,但又不完全是,因为他的直觉告诉他那单纯无害的外表下埋藏的是灵动暴虐又不可捉摸的巫女的心,那纯洁无辜的眼神中偶尔也有冰冷和蛮荒闪烁,像深不见底的幽冥。天真单纯又暴虐残忍,莫名神秘的魔力不由分说要将他吸进未知的黑洞,他不能自己却又望而却步。那是天使和恶魔的交缠和格斗,令人神往却又心生畏惧。阴暗的窥伺欲驱使他试图剖开他的身体,一窥他的灵魂。
“我能为您画一幅肖像画吗?” 他向他发出这样的请求。
他手捧一只苹果坐在他的画布前,那熟透的红色果实娇艳欲滴。“您问我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吗?我们一行人先穿过英吉利海峡,来,脸稍微向左偏一下,很好。绕过好望角,取道暹罗,在广州上岸,然后一路抵达北京。如果遇到海上的风浪,船只就不得不返航。因为稍有不慎就可能葬身鱼腹了。” 他调侃地笑着。散乱的回忆在思绪中飘荡,他无意渲染一路的波折艰辛,数次在狂风急浪中命悬一线,惊涛拍岸如千军万马,一叶孤舟在浪涛里奋勇搏击,个中曲折并不足为外人道。
他一边作画一边随意地和他聊着天。天南海北,上天入地,船上的水手,所经之处的风土人情,还有他所抵达又远别的港口。伊斯坦布尔的子夜,想象的经纬穿过她盘桓着古老文明的巷陌和迷宫一般的街市;克里特岛的夕阳照在葳蕤繁茂的奇花异草和古希腊神话的宫殿。
安安不能说话也无法随意动弹,只能用眼神回应他,但是他从他那双会说话的眼睛中读到了好奇和善意。“您是在问我所来自的国度吗?”安安点点头。
他陷入沉思中黯然神伤。他的法兰西,那是他最熟悉却又最陌生的国度。世界上没有哪一个地方像她那样凝结了他的全部热爱。他越是深入了解她,越是折服于她的深邃、广博和神秘,而为自己的渺小蒙昧自惭形秽。他讲到巴黎圣母院中世纪绘制的色彩斑斓的玻璃、唱诗堂和尖顶的钟楼;卢浮宫、枫丹白露宫和凡尔赛宫是金碧辉煌宏伟壮丽的宫殿;香榭丽舍大道的火树银花雍容华贵,连太阳王都要在此观看每天消逝在西方地平线上的晚霞落日;以女神之名悄然流淌的塞纳河滋养了巴黎城与其相伴相依,两岸旖旎多姿风光无限。当然还少不了那些让他昼思暮想的食物。熟透的葡萄经历漫长的日夜酿成的甘醇的红酒;状如大理石且疑似有催情功效的爽脆可口的松露;颗颗饱满圆润入口如烟花炸裂的鱼子酱;捉住准备长途迁徙的鹅辅以无花果一并煎熟的香甜肥美的鹅肝;还有浓厚鲜咸的让人想起冬日缠绵爱恋的奶油浓汤。然而这些并不足以描绘她动人魅力的万分之一。
“我明日再来为您作画。”临行前他照例送上一吻作为道别。
一连数月,若朗几乎每天都会抽出时间来为他作画。如果赶上天气阴沉光线阴郁无法作画,他们便只是待在一起聊天。有人和他推心置腹地交谈,这是安安之前从未有过的体验。他知道了外面的天空无比广阔高远,大海神秘辽阔又危机四伏。可大海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呢?据说有着翡翠一般的颜色,会伴随着每一次日升日落而潮息潮涨,变幻莫测。那里有着歌喉动人的美丽海妖,唱着那令人目眩神迷,神摇意夺,颠倒迷离,心甘情愿献上生命的美妙歌声。
他也洞悉了他阳光俊朗外表下的忧郁。他时常望着遥远的西方出神,眼底仿佛映出了法兰西的日暮。如日中天的国度刚刚平息了连年的对外征战,那位宽厚仁慈又不失威严的太阳王,用金碧辉煌的宫殿将他的臣属囚禁在精美的牢笼,日日歌舞升平,香水的气息和宴饮的欢声笑语充斥其中。咖啡、香槟、油画、光洁的镜子,石膏雕塑,镀金的餐具,高高的吊顶交相辉映;来自遥远中国的丝绸茶叶和香料,还有中国风的宫殿,富丽堂皇的洛可可式装饰繁华竞盛光辉灿烂;花园中开满了奇花异草,觥筹交错间谈笑风生莺歌燕舞,不訾靡费。连中国宫廷里也拥有了世界最先进的天文仪器——望远镜,水平仪,天文钟,还有法国制造的军械佩刀。而中国的皇帝也拿出了手绘木器、精装汉文籍作为交换。而与此同时混乱的情欲也在此暗流涌动,高贵优雅与肮脏卑劣交缠在一起,构成了凡尔赛宫乃至全巴黎城光明与黑暗的协奏曲。城市的夜间也灯火通明如同白昼,而她的另一面却是无数底层人民穷困潦倒朝不保夕的生活。他在沉思中追忆那尚未终结但终将逝去的辉煌,一如风中残烛燃烧的余烬。而与法兰西隔海相望的英吉利此时已经经历了光荣革命,君主的大权逐渐退场,一个崭新的时代在冉冉上升。
“我们的后人该如何评价我们所身处的时代?”
安安:(后人一定会认为这是一个伟大的时代。)
这些时日以来二人耳鬓厮磨,安安觉得他已摄取了自己的灵魂。他拼命隐匿的暗影暴露无遗,赤条条置身于他面前无处遁形。可是他也知道了他的秘密和渴望。虽然表面仍旧平静如水波澜不惊,可澎湃的爱意经年累月间在他心中潜滋暗长,逐渐波涛汹涌、势不可挡。“要是能永远和这个人在一起就好了。”可是他也知道,如果自己就是困在笼中的鸟儿,那他注定要飞走去更广阔的天空翱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