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少个日夜,亦不知有多少人为他忧心如焚。他在昏迷中梦见了大海,他遇见了海底山峦、发光的浮游生物、沉积到海底的城市,还有会发光的天使,可突然间天使的头颅就变成了触手狠狠攫住了他。当然,他也梦见了死神。
他缓缓睁开眼睛,这房间中的陈设让他分外陌生。这是哪里?沉睡的记忆渐渐复苏,他回想起在失去知觉之前是一双有力的大手抓住了他将他从冰冷的河水中拾起。
怎么会这样?昏迷前的一幕幕在他脑海中回放。他不明白为何会这样。他胸中充斥的是一种无法言喻的悲伤。那是长久以来被误解、被忽略、与世界产生巨大隔阂的悲伤。
在半梦半醒之间他听见一片混乱的骚动,那是众人进进出出的窸窣作响,其中夹杂着一个熟悉的声音——是若朗。他焦急地告诉太医他的病症符合肺痨的症状。他感到万念俱灰。遂又沉入了暗无天日的昏睡中。
“十二阿哥,您醒了!我这就去告诉太子!”
再次醒来时他已不知此时是何年月。是蕙珠的声音。她的脸上蒙着面纱,他强撑着起身向她打手势,(这里是哪里?)
“是北五所,是皇上让您来这静养的。”
(我生的是什么病?)
“太医说是肺病,不过你别担心哦,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是了,自己生的是肺痨,那是一种很严重的病,(你怎么来了?你不怕染病吗?)
“放心,我才不怕,是太子让我来陪您的。”
他打量四周,这里虽然人迹罕至,倒也是一个别致清净的院落,用来静养最好不过了。
“安安,太好了,你终于醒了。”他的脸上同样蒙着面纱,但安安只凭那双蓝色的眼睛便能将他确认。
(我是不是不会好起来了?)
“怎么会呢?你尽管安心养病,别想太多。”他凑近了悄声道:“其实你生的根本不是肺痨,只是伤寒,我只是为了能让你不受打扰地静养才这么说的,你一定要振作起来。”他顿了顿继续说道,“放心,我会一直陪着你的,我保证每天都会来看你。”
安安知道他一定是在宽慰自己才会这么说吧。不过他渐渐也想通了,既然每一天都是往后余生的第一天,那么就算人生只剩下最后一天,也该活得尽兴,如此才不会辜负上天的恩赐。至少在未来的每一天里都有他陪伴在自己身边,即使就这样死掉也没有什么遗憾了。
良久他乖巧地点了点头。
他的脸上展露出欣慰的笑容。“你记住,你的病要想早日康复,一定要多呼吸清新的空气,要在晴朗的天气里多晒太阳,还要保证丰富的营养和充足的睡眠……”
说话间就听门外吵吵嚷嚷的,似乎是蕙珠和什么人吵起来了。
“怎么太阳都下山了才来送饭啊,还是馊的!”
“爱吃不吃!谁乐意当这破差事呀,真晦气!”
“是皇上让十二阿哥在这里养病的,你们怎么能这么欺负人呢?”
“有得吃就不错了,还挑三拣四的!皇上是让他在这等死呢!”
门外传来了蕙珠委屈的哭声,安安探头向外望去,他这才想起自己自醒来还没有吃过饭。他想前去劝慰她,若朗抢先一步,“你躺着别动,我去看看。”
“蕙珠,你会做饭吗?”
“嗯。”她点点头。
“那我去请示太子,在这院子里设一个小厨房,每隔两日你派人去取些新鲜食材回来就行了,这样就不必再和他们起纷争了,不过这要辛苦你了,可以吗?”
“没问题,包在我身上!”
他进来的时候只看见几个小太监在院子里玩石头,年纪都极小,言语间也不甚明白。这也难怪,聪明伶俐的早就被师父挑走学着服侍主子去了,只剩下一些资质驽钝的在这里看屋子,只待长大后做些粗使活计便罢了。他向他们招呼了一声,那群小太监中一个年纪稍大的跑过来听候差遣,“从今往后你就是这里的首领太监了,你就给你蕙珠姐姐做帮手,听她的调遣,明白了吗?”
“是是,奴才遵命。”
听闻他生的是肺痨,众人皆避之唯恐不及。只有一位年轻的太医愿意随侍在若朗左右。
“许太医,你不害怕染病吗?”
“微臣并非不怕。只是臣素闻温先生学识渊博,为人光风霁月,臣愿追随先生精进医术。且臣向来有志于钻研西学,还望先生不吝赐教。”
若朗拍了拍他的肩膀,“既然你有此志向,且不畏艰险,那我们就开始吧。”
若朗将饽饽放在灶台下任其自然腐败,不出几日果然收集到了青色的霉菌。他们将大米磨成的汁水和玉米煮汁混合,再将菌种置入其中,接下来便是漫长的煎熬和等待。这期间若朗忐忑万分心急如焚,谁也没有把握一定能成功研制出治愈疾病的药物。可眼见安安的身体每况愈下,他担心他已经等不及那些时日了。
“蕙珠,我之前告诉你烧的木炭,准备好了吗?”
“已经好了!” 蕙珠将已经冷却了的燃烧龙眼木端了上来。
“洗干净了吗?”
“放心吧,我是按照您的吩咐在锅里烧了,晾凉了清洗掉灰尘杂质,又沥净了水才拿来的。”
“谢谢你,辛苦你了。许太医,我们把它磨成粉末吧。”
“温先生,培养液放在这个罐子里面静置就可以了吗?”许太医一边将培养液通过漏斗过滤进瓦罐中一边问道。
“等等,过滤好了之后倒上菜籽油,搅拌到液体分层为止。只是这个罐子不透明看不到里面,只能全凭经验判断,实在辛苦你了。”
许太医小心翼翼反复尝试了好几次,才将废弃的液体分离出来。若朗将事先磨好的碳粉加入其中,很快便吸干了罐子里的液体。
“温先生,这是您要的净水。这是我烧水的时候在壶嘴上扣了个杯子,再用碗接住得到的水。”
“很好。”若朗向蕙珠点头微笑道。
“接下来依次加入稀释了的米醋和小苏打溶液,之后再过滤一遍。”
“许太医,你把这个罐子收好,盖好盖子,每天观察液体里有没有出现圆圈。”
“没问题,交给我吧。”
他命人捉来两只老鼠关进笼子里饲养着,安安就站在他身后几步之遥的地方歪着头不安地张望着。他看着他不无忧虑又满怀怜悯的神色,柔声安慰道:“别担心,它们的牺牲一定能挽救更多人的生命。”
“温先生,已经成功了!”
“真的?”
二人小心翼翼将药喂给小鼠,却没想到不出几日两只小鼠都口吐白沫倒在了笼子里。若朗怕安安见了伤心,赶紧命人将它们掩埋起来。
若朗仔细检查着许太医记录的观测数据,“怎么会这样呢?应该不会有问题的呀……”
“温先生,我们从头再来一次吧,这回已经有经验了,之前的努力不会付诸东流的。”
若朗轻叹了一口气,“也只能这样了,希望这一次我们的努力不会徒劳无功。”
好在他们都没有灰心丧气。可谁也不知道安安还能坚持多久。他们正在与时间和死神赛跑。
他知道自己的病会传染人,总是尽量避免与人接近。他的活动范围就限定在方寸之间的小天地里,像一只受了伤独自舔舐伤口的猫咪。陪伴在他身边的只有他送给他的那只娃娃。他已将她修复如初。他听闻他总是睡不安稳,便在他的窗上挂上捕梦网,希望能让他一夜安眠。他觉得自己像是隔着一个玻璃罩在观察他的一举一动。他好似生长在玻璃罩中的一株植物,无论外面世界里四季光景如何流转,风霜雨雪如何变幻,他始终蜷缩在世界的一隅遵循着自身行止坐卧的节律。
等待的间隙总是漫长而又煎熬,他们能做的除了虔诚祈祷奇迹降临外别无他法。安安这些日子始终恹恹地没什么精神,若朗知道他的病体有如行走于悬崖峭壁,他终于忍不住开始近距离观察他。
他不谙世事的面庞上写满了困惑:这些日子他每天看着别人忙碌的身影,每个人都在为自己的生活奔忙,只有自己被弃置在这个荒凉的世界尽头。在这个庞大的世界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可自己却无法跻身其中拥有一席之地。眼前熟悉的景致皆令他感到陌生:难道这里就是我所生活着且要一直生活下去的世界吗?
“这个世界其实在空转,每个人的生活都经不起细看。” 他继续哽咽道,“你不要难过,大家都在关心着你。其实太子殿下也很担心你,只是……” 他长吁短叹起来,他从前竟不知自己是如此软弱的人,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几近摧毁。
安安知道,皇帝是绝对不会让太子冒着风险来探望他的。
所幸安安比他想象中的要更顽强,哪怕那因疾病的消耗而身体愈发颀长苗条,脸颊因时有低热而呈深红的玫瑰色,可是他却没有因此放弃身体的生长和发育。时断时续的发热使她那细巧而挺秀的鼻子鼻翼微鼓,像是躁动不安的强烈渴望。那是一具日臻成熟的“少女”的身体。像春日里一株渴望阳光雨露的恩赐迫不及待要发芽抽条的柳树,又似挂在枝头上摇摇欲坠的成熟饱满的果实。
他的皮肤如纸一般透明而苍白,失去血色的唇微微颤动着。病魔让他失去了往日梳洗打扮的精力,眉宇间那梅花形状的疤痕愈发触目惊心,可这丝毫没有减损他的美丽,反倒增益了那楚楚可人我见犹怜的娇媚。若朗的胸中充斥着无法宣之于口的悲伤。一个可怕的念头在他心中一记一记敲响了警钟:病魔会夺取这花季“少女”的生命。他仿佛看见了死神的身影,就在这美丽的“少女”身旁,逡巡在他的病榻之侧,夜以继日窥伺着如花似玉的面庞。无论何时,死神都在他的身侧如影相随。
(你在想什么呢?)
他的心事瞒不住他。
他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庄子》,翻出一页指给他看。那是一则《罔两问景》的寓言。
生与死如同光与影相伴相生。没有光不带影子,也没有阴影是没有光的。死不过是生的影子,是它挥之不去的同伴,它不是生的对立面,而是我们的一部分,作为生的一部分而永存。
那黝黑的眼眸将他的心事清晰传达给他:不要为我感到悲伤。他已习惯了终日和病魔共处,那似乎它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是如若阙如就不能再称其为是他自己的那一部分。他照例点起木樨沉香驱除瘴气污浊。香迟斗帐深。晚来秋凉,淅沥的秋雨打得院落里的芭蕉绝望地摇颤。
好在这一次两只实验小鼠始终活蹦乱跳的。
他怀着忐忑的心情将他亲手研制的药物送进他的体内。他尚不确定这于他而言究竟是救赎的号角亦或是恶魔的果实。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如花的生命在他眼前一天天消逝。他必须要做些什么阻止这一切。
或许是虔诚的祈祷让他得到了上天的眷顾,或许是药物终于在他体内发生了神奇的变化,安安的精神难得稍微好了些,但还是十分虚弱。日光投至积满落花的飞檐上,在树荫下日影斑驳的阴翳里,在暮秋稀薄的日光下,他们倚靠着深秋的黄昏,他碧蓝的眼眸中有汪洋大海,不时闪过的忧愁像落入其中的悲伤的网。“安安,你怎么样了?感觉好些了吗?”他的身子在他的怀中微微发烫,像是不安分的欲念与澎湃的冀望。
他闭上眼睛,听渺渺秋风掠过人间万物的声响。
雨后初霁,他的身子也终于有了些起色,他和蕙珠用即将谢幕的秋海棠花做了些胭脂。他打算顺其自然,一任病体自然发展,不去强求什么。待胭脂用尽时,桃花就该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