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先生,许太医,你们还不打算告诉我实情吗?”一连数日蕙珠的药都是许渊亲自在太医院煎好送过来,她的精神终于稍微有了些起色,只是连日来用药太猛,身子依然十分虚弱。
“你猜得没错,确实有人给你下了毒……”
“那一定是……”
若朗点头,用坚定的眼神示意她不必再说。“不过别担心,你已经开始康复了,有许太医在,他一定很快就会让你痊愈的。”
“之前用来熬药的罐子,也是被乌头浸泡过的,所以之前你的病情才会加重。”许渊补充道,对于此事的凶手其实他们都已了然于心,只是心照不宣地避而不谈。
“可是我并没有得罪她们,她们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若朗压低嗓音,“此事恐怕是针对十二阿哥而来,我打算揪出幕后主使,所以这段时间还得拜托你继续躺在床上装病,尽量不要走出房间。”
“没问题,”蕙珠会意,“那便有劳温先生了,我只好躺在这躲懒了。”
“你先在这养精蓄锐,到时有你的用武之地呢。”
“这是温先生怕你无聊,托我带来的话本子给你解闷。”
“太好了,您真是想得太周到了!”
“你怎么吃得这样少?是不是饭菜不合胃口?”若朗看了看桌上的残羹冷炙,又看了看日渐消瘦的安安,心中十分担忧。自打蕙珠病倒了,他们能分到的食材越来越少,还多是些别人挑剩下的烂菜叶子,为数不多的新鲜食材还要给蕙珠做营养餐,二人每日的饮食日渐难以为继,纵然若朗绞尽脑汁也无能为力,只能做出些聊胜于无的清汤寡水。
安安微笑着摇摇头。他有自己的谋划,不能自乱阵脚。
不出几日,云雀被发现七窍流血而亡,死状凄惨。
宜妃果然第一时间拉着皇帝来兴师问罪。
“仵作已经验明了,云雀体内有大量的夹竹桃毒液,必定是有人蓄意谋杀。我朝向来宽柔待下,毒杀宫女罪无可赦。皇上您一定要下令严查,将残害无辜的凶手绳之以法。”
皇帝早就烦不胜烦,敷衍道:“宜妃的意思是?”
“依臣妾之见,十二阿哥平日里最擅长莳弄花草,此事必定是他主谋。只是看不出他竟如此心肠歹毒,不知云雀与他有什么仇怨,应该将他关进刑部大牢细细审问!”
“宜妃娘娘请慎言。不要凭空诬陷别人清白。”
“你说得这样斩钉截铁,难道主谋是你不成?我都听说了,皇上恐怕还不知道吧,这二人过从甚密,日则同行同坐,夜则同息同止,谁知道一起干了些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若果真是他所为必定能留下些蛛丝马迹,是不是他下的毒,搜一搜便知,来人,给我搜!”
“是。”早已候命多时的一队侍卫鱼贯入内,一时间鸡飞狗跳人仰马翻。
“娘娘,您看,这是在十二阿哥的书房里搜到的。”没过多久,一个侍卫拿着一个小瓶子交给宜妃,安安惊恐地摇摇头,这是他从未见过的物件。宜妃洋洋得意地交给随身的太医检视,“启禀娘娘,这里面盛放的正是夹竹桃的汁液。”
“你还有什么话想说?”
安安无助地摇着头,他也不知这个物件为何会出现在他的书房里。
“皇上,就算不是十二阿哥,也必定是他手下人所为,也要追究他御下不严之过,难辞其咎。”
突然小婵冲过来在宜妃面前跪下,“宜妃娘娘,我听云雀说过,她奉十二阿哥之命到十二阿哥房中为他唱昆曲,十二阿哥总是对她动手动脚,可她有心上人,想等着年满出宫,不能从了十二阿哥。十二阿哥一定是因此对她怀恨在心。”
安安听闻疑惑地瞪大双眼,简直惊掉了下巴,怎的他从不知道自己竟做过这等事。她这胡说八道的本事让他叹为观止。
“云雀这丫头也真够糊涂的,既然是十二阿哥的人了,能被看中是她的福分。不过就为此事谋害性命,实在是心肠歹毒之人!皇上一定要下令严查依律处置!”
“小婵姑娘,你为何要信口雌黄诬陷十二阿哥?”
“我没有诬陷,你们日日黏在一处,你必定要替他遮掩。不知十二阿哥给了你什么好处,竟能让你昧着良心颠倒黑白?”
“小婵,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做了什么!你经手的十二阿哥的衣物,是用乌头浸泡过的,如今那些衣服就存放在太医院里。还有下毒谋害蕙珠的,也一定是你吧?太医院有她脉案的记档,一查便知。”
“你这个洋人还真是巧舌如簧,都死到临头了还在这振振有词地狡辩!”说着转向皇上,“皇上,臣妾早就说过,钦天监测算过,十二阿哥是不祥之人,一旦靠近他必有灾殃。如今他院里的植物动物死得片甲不留,身边伺候的宫女不是病入膏肓就是意外身亡,不得不引起重视。这个洋人也不知道是什么妖人,二人狼狈为奸,岂非要把这皇宫搅得鸡犬不宁?!”
“谁说的?”
小婵吓了一跳。蕙珠?她不是早就病入膏肓了吗?怎么还能神采奕奕地站在这里?
“皇上,宜妃娘娘,”蕙珠现身向二人请安,有条不紊道:“先前奴才中了乌头木的剧毒性命垂危,是温先生请太医解了我的毒。他是我的救命恩人。只是不知与何人结下仇怨,竟让那人下此狠手要置奴才于死地。奴才自问行事问心无愧,并未与任何人交恶,但自打小婵和云雀二位姑娘来了之后,古怪之事接二连三,难道这一切都是巧合吗?”
“放肆!这哪有你说话的份?谁知道你们主仆串通一气搞什么阴谋诡计,该把你也关起来审问才是!”
“请皇上明鉴,” 溱溱款款而至,她听闻安安被诬陷,顾不得皇帝对她的禁令——皇帝虽然解了她的禁足,但也只允许她到太后的宁寿宫和诵经的宝华殿去。“皇上明鉴,十二阿哥断不会做出这种谋害性命的事的。”
“你还有脸来?看来是皇上仁慈,对你的处置太轻了,白白便宜了你这个贱人!要查,自然可以,我朝向来法度严明。不过这些妖人诡计多端,就让他们到刑部大牢里从实招来吧!”
“皇上,十二阿哥是皇子,还是请宗人府来调查吧。”她知道进了刑部大牢那种地方,不死也要脱层皮,安安定是凶多吉少。
“她说得有理。”皇上终于不耐烦地开口了。
“哼,就凭你和你这个不知哪来的野种,也配动用宗人府?十二阿哥没上玉碟,就不能算正式的皇家成员。请皇上为枉死的云雀做主,将他和这个洋人交由刑部审问!”
皇帝已然脸都气绿了,只觉得有一百只苍蝇围着脑子嗡嗡作响,强压抑着怒火发出低沉钝重的声音:“来人,把他们两个押入刑部大牢,朕要亲自定谳!再把这院子里各处全都给我搜一遍,一个角落都不许遗漏!”
“是。”
安安甩开押送他的侍卫的手,牵起若朗昂首阔步。既然皇帝不信任他,进大牢就进大牢,难道会比关禁闭更可怕吗?况且他不想和若朗分开,只要和他在一起,到哪里他都不会畏惧。
“你这个贱人,别以为你能做得滴水不漏,你等着,我一定要为我的儿子报仇!”
安安听闻猛地回头和溱溱对视,真的是这样吗?见她垂下头掩饰不安的神色,心中狐疑的阴影渐深。
“让你不听话,还敢和老子对着干?” 一狱卒用力撕扯着安安的衣服,“都到这种地方来了,还能由得了你?”一被押入大牢,狱卒便要强迫他们换上囚服。安安哪里肯在他们面前脱衣服, “住手!你们敢碰十二阿哥?”若朗连忙上前护住安安,瞬间身上就挨了狱卒狠狠一鞭子。
“哪有什么阿哥?你们是皇上钦定的人犯,别认不清自己的身份,阿哥会被关在这种地方?”说完又狠狠抽了他一鞭子。
安安见状怒目圆瞪,恨不得上前亲手将这个狱卒撕成碎片,还是若朗拦住了他。另一狱卒小声提醒道:“一会儿皇上要来亲自提审他们,先收押起来要紧。”
“罢了,快走!”
他们被连推带赶扔进监舍,背后的重击让安安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在地,“十二阿哥,你没事吧?”若朗护住他的身子,帮他整理被扯乱的衣裳和散乱的发丝。安安顾不得这些,连忙伸手去解若朗的衣扣,迫不及待要查看他的伤势如何,“别担心我,我没事。” 可安安早就心疼得眼眶通红,若朗将他拥入怀中,二人紧紧依偎,耳畔隐隐传来犯人凄厉的哀嚎。“你害怕吗?”安安摇摇头,只要和他在一起他就不会害怕,天无绝人之路,更何况他相信他们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事情一定会有转机。
“怎么有老鼠?”若朗感到什么毛绒绒的东西从身边窜了过去,他连忙脱下鞋抄起鞋底朝老鼠拍去,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全然不似平日里的矜持优雅,这番滑稽的举止逗得安安破涕为笑。若朗用幽怨的眼神望着他,捏着他的脸蛋:“你这只小耗子,都什么时候了,你居然还笑得出来?嘶……”由于动作幅度过于激烈,牵引着身上的伤口一阵剧痛,安安又一次欲解他的衣扣,他连忙抓住他的手,忍痛道:“不用担心,真的没什么。”
为了安慰他,若朗缓缓开口道:“我相信万贵人不会做那种事的。”
安安点点头。因为是我做的。他朝着远离他的方向挪了挪身子,似乎是怕他因此感到厌恶。
“你在想什么呢?”若朗见他若有所思,忍不住要一窥他隐秘的心事。
(大海的深处是什么样子的?)
“你在想大海吗?”
(我在想大海的最底部。)
“海的最深处,那里又黑暗又冰冷。厚重的黑暗会吞噬一切光线。海底水压极高,无形的力量将周遭的一切紧紧包裹。那里是生命禁区,连时间都失去了意义,只剩下水流的声响,还有无尽的沉默和幽深。”
(那一定很可怕。)
“是的,深海里最可怕的,正是那种深入骨髓的未知、无法预知的危险以及极端恶劣的境遇。”他想到此刻自己身陷囹圄,有性命之虞,不禁悲从中来。“在深海的广袤领域中,还有大量不为人所知的未知生物和未知现象,那里神秘而又危险,时刻威胁到人的生命。”他自言自语着,渐渐难以自持,失去了往日的从容镇定。在陌生的异国他乡,在这光线昏暗的牢狱中,被剥离掉往昔的一切身份与归属,只有一个不能言语的孩子和自己并肩而坐。自己和他命运相系,如果自己死在这里,除了他不会有别人知晓。他感到自己渐渐坠入冰冷的深海,随着水压不断升高,空气的含量越发稀薄,窒息的痛苦在身体上渐渐蔓延。
安安又一次靠了过来,他们孤立无援,被命运的缰绳紧紧绑缚,在侵肌蚀骨的严寒中交换着彼此的体温和心跳,孤独和战栗,共同沉入不见天日的沼泽。
像是要稀释掉逼仄空间内粘稠的污浊,他又一次开口道:“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我们未曾涉足的地方,在地球的极地,那里寒冷广袤,少有人烟。可是那里的大地磁暴会产生最壮美的极光。当夜幕降临的时候,它就像空中绽放的烟花,用变幻莫测的色彩点亮寂静漆黑的夜空,就好像把整个宇宙的色彩都凝聚到了一起。它用绚丽多彩的光芒刺穿黑暗,如同穿越亿万年光阴的璀璨星辰。” 他的气息顺着声带的颤动缓缓吐出,渐渐由慌乱变得平稳,然后一点一滴融化在安安的心里。
(你看见过吗?)
“我还没见过,是我来中国时同船的旅人告诉我的。” 回望来路,想到生命的尽头或许来日无多,天涯羁旅般的情愫又一次重击了他。
(如果我们可以离开这里,我们可以一起看遍世界上所有的风景。)
若朗欣慰地笑笑,既然灾难避无可避,他决定带着尊严优雅地去面对。他像是在给对方也给自己打气一般,“在遥远的非洲,有一种脖子很长的鹿。它的脖子足有两米那么长。”
(真的吗?)
“真的,不骗你。它不光是陆地上脖子最长的生物,也是心脏最大的动物,这让它同时拥有了最开阔的心胸和最宽广的视野。”
安安忍不住笑了起来,哪怕身处此等绝境,他依然在想办法逗自己开心。他知道他是在宽慰自己,不要再对往事耿耿于怀。
“你终于笑了……”
突然,安安伸出一只手指竖在唇上,示意他侧耳谛听。他们静默良久,原本嘈杂纷乱的脚步声、狱卒的嘶吼和犯人的哀嚎渐渐杳不可闻。安安十分确信,他一定和自己一样听到了来自远古深海之处的鲸鱼的呼唤。
无边的幽暗撕开了一道裂缝,一束光线直射进来。
“带人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