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安对着眼前的油画微微发怔,或许是一种毫无征兆的错觉,画面中先前尚且饱满娇艳的玫瑰随着时间的流逝在渐渐枯萎。他知道若不抓紧时间完成,那些刚刚从枝头被剪下的花朵很快便会悉数萎谢殆尽,如同恶魔的诅咒。但这幅画或许永远也无法完成。近来他总在做一个梦,枯萎的植被横七竖八躺在地面上,颇像史前动物的遗骸。在那可供书写的文字尚杳无可存的蛮荒年代,他们放养马匹,狩猎捕鱼,追逐水草采桦叶为居。他知道这荒凉萧瑟宛如史前时代的景致,是逝去的祖先残存的记忆。他从荒凉的幻境中惊醒,一想到自己的血管中流淌着野蛮残暴的血液,他恨不得把自己身上的血全部换掉。他扔下画笔,像冲破牢笼禁锢的小兽般横冲直撞——虽有重重关卡阻拦,但如何拦得住一颗抱定必死的决绝的心。他甩下身后惶惶的追兵抱着洋娃娃爬上高高的城墙——她已经被修补过几番,身上那些残存的疤痕依稀可辨。皇帝已然泼下雷霆之怒,此番必定凶多吉少。如果此时闭上双眼纵身一跃,那么一切就此结束。他早已下定决心,如果失去若朗,此生已无任何值得留恋。然而就在他终于鼓足勇气从空中跃下,在悬浮于空中尚未坠地的那个瞬间他被七嘴八舌围上来的人群合力接住。他绝望地睁开双眼,避无可避的现实从四面八方齐齐朝他涌来的,交错成一团剪不断理还乱的藤蔓将他紧紧缠绕,无际无涯无穷无尽。后来据他们其中的人说,那一刻他突然轻得不可思议,如同一片从空中飘落的羽毛。
宜妃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吹枕头风的机会:“臣妾听说这孩子之前就上蹿下跳,上房揭瓦,只怕不是着了黄仙儿了吧。” 为此皇上特地召来白晋:“在你们欧洲,是不是有一种把人架到火刑架上烧死的刑法?”
“有是有,不过那是针对女巫和异教徒的,皇上您要三思啊……”
“还有什么可三思的?如此荒淫无耻、目无君父,简直十恶不赦、死有余辜!”
保成知道皇父意在杀鸡儆猴,事发后便在御前进言:“宫廷之中传教士众多,我大清向来修文德以来之,若刑讯威逼,恐有损我大清贤名。不如将温若朗直接撵出宫廷了事,永不许他再入大内,也省去一番周折。”因保成言之在理,皇帝只得万般不悦地应允,还心怀忿忿地发布一道谕令:“删除销毁记载温若朗其人的全部记档,抹除他存在过的一切痕迹,今后谁要是胆敢提起温若朗这个名字,不管是谁,一律杖毙!” 这回又听闻安安欲自寻短见,正愁没处撒气的皇帝一口咬定他是邪祟附体,非火刑净化不足以祓除灾厄,就连保成也束手无策。
德妃多年来对溱溱心怀愧疚,想去向皇帝求情,又怕适得其反,不免忧心如焚。
“他突然就哑巴了,突然又能说话了。这世界上哪有那么巧的事,我看他八成就是装的!”
“你装一个我看看!”她嗔怒着朝老十四身上拍一巴掌,又被他嬉皮笑脸地躲闪开去。
“德娘娘,您别担心,十二弟吉人自有天相,一定能平安无事的。再说虎毒不食子,皇父他现在是在气头上,还是不要贸然惊动他为好,以免火上浇油。等皇父气消了自然会赦免他的。”
德妃像是在给自己打气一般点点头:“老八,你带你十四弟回去吧,好好看着他别让他再淘气了。”
“是,娘娘放心。十四弟,我们走吧。”
目送着二人远去的背影,一片思绪突然飘入脑海:现在只有一个人能救他了。只是她还愿意原谅自己吗?
饱经风霜的垂垂老者穿过重阍深院,她较从前越发苍老了——多年来她以风刀霜剑为食,以世态炎凉为生——颤颤巍巍,举步蹒跚。最后走近他的几步路仿佛用尽了此生全部气力。
“苏姑姑,您怎么来了?”
这还是若朗第一次听见安安的声音。他起初感到十分讶异,待回过神来终于深感欣慰,听见他表白的心意令他有隐隐的兴奋,可这份背德之情被公之于众又让他惊惧,念及他今后将面临的艰辛冷眼又不免心下悲凉。一时间百感交集五味杂陈,汹涌的情绪几近将他淹没。那个勇敢的孩子身如行将枯萎凋零的花朵,被押送到一处偏僻荒凉的院落,那里早已架起了高高的火刑架,摇曳的火光映照出那迷茫困惑的脸庞,木柴点燃的刺鼻烟味在空气中肆漫。在火光与暗影交织的地带,罪恶与蒙昧比火势更加迅速地蔓延。“烧死他!只有火焰才能净化恶魔生长的土地!” 他的眼中闪烁着不屈与绝望交织的光芒。直到他被从火刑架上放下,若朗心中的一块巨石方才落了地。当然他根本没有勇气去亲眼目睹,但从风传的只言片语中足以窥见当时场景的可怖与荒诞。他痛恨自己的怯懦软弱,他甚至都没有勇气去回应他那如珍珠般纯净无瑕的心意?。他回想起那些拼命闪躲的欲盖弥彰,语焉不详的词不达意,情到浓时的欲言又止,那难以言喻的狂喜,和狂喜后刹那间的失神……这一切本应该使人想到,这就是爱情。
可是这究竟是从何时开始的?或许是夏日的草木与花朵变得葳蕤葱茏,那空气中加速蒸腾、飘散着的每一种迷醉了禽鸟的香气,都在指引他们向彼此靠近。如同迷途已久的旅人,在夜晚的田野里,猛然抬头间望见的灯塔……
他就像一片轻柔的羽毛,轻轻飘落在他记忆的断简残章里最柔软的地方。他是他的灵感缪斯,他会在自己的日记里悄悄为他写下动人的十四行诗。他同样不会忘记那些如梦似幻的惊鸿片影——他姿态妖娆地倚在他身上,如春藤绕树。长发蜿蜒将他缠绕,越缠越紧,让他感到窒息的快感。他狂乱地在自己脸上印下接连不断的亲吻,眼神潮湿迷离——似乎他所认识的安安一向如此。“安安,不能这样。”他言不由衷地说着违心的话,那名贵猫咪般魅惑冷艳的神情却让他欲罢不能。眼神交汇的瞬间,他感到那是一种神秘的、难以置信的魔法般的力量,是灵肉合一下灵魂的触碰。他毫不怀疑对方的灵魂根本不属于这个世界,只是碰巧进入了这具身体。这是一场梦吗?他自己也不能确定。这场景太过真切,以至于他不敢直视那张总是面无表情的面庞,就像避开太阳炫目的日光。哪怕他一次次告诫自己:他幻想的对象不过是自己精神和感情的造物,并非真正客观的存在。但他也不是什么圣人,许是泉水蒸腾的热气让人血脉偾张丧失理智,许是对方在泉水中主动献出的那一吻,那舌尖鲜活的触感撩拨着他,他疯狂地回应着他,感到自己体内有什么东西正突破边界汩汩而出。沸腾着的亢奋欲念如熔岩般炽热燃烧,冲动和渴望来时雷霆万钧又神秘莫测。他将他从水中捞起,他的亲吻有如狂风骤雨般在他身体上落下,不愿放过他哪怕一寸的肌肤。他胸口的瘢痕在他的吻下如有了生命一般蠕动着。那单纯无邪的眼神,唤醒了他从前一直沉睡的另一半灵魂。他就像一株带刺的花,就算明知会灼伤灼痛,还是忍不住要靠近他。
“十二阿哥为什么要画这些枯枝败叶呢?”
季冬之月,天地闭寒,万物寂寥。安安乘坐着马车在崎岖的小路上一路驱驰。道路两侧的枯木枝干被积雪层层覆盖,被沉雪压折的枝丫断裂处凝结着黑色的冰晶。此次偷偷出行是保成特地打点好的。趁着宫人们交班的黄昏时分,他换上宫女的衣服随着杂沓的人流潜出宫门,像纷繁的鱼儿游向各自的水域,一番左顾右盼后乘上停在门外的马车去和若朗做最后的告别。穿过灰蒙蒙的雾色,车窗外一成不变的萧瑟风景在眼前迅疾掠过,抵达一座废弃已久的破败寺庙。这里荒凉幽邃,罕见人烟。
“十二阿哥,就是这里了。殿下嘱咐了,请您抓紧时间拣紧要的话说。”
“我知道了,多谢。”
“若朗!”他像出笼的小鸟一般扑向早已等候在此的若朗怀里。
若朗在他的手背上落下一吻,然后用嘴唇轻轻略掠每一个指节。柔情缱绻地凝望他:“你能开口说话了,这真是太好了,我真替你高兴。”
“如果你能留在我身边,我情愿一辈子不开口说话。”
“不要这么说,对我来说你的声音就是夜莺的鸣唱,是上天最珍贵的礼物。”
“他们对你用刑了吗?”他迫不及待地在若朗身上查看着。
“没有,我很好,不用担心我。你呢?有没有受伤?”
“我也没有,好在最后关头我被放了下来,还能来见你一面。” 他就算被烧死,也绝对不会低头认错的。“你离开这里之后要去哪呢?回你的故乡吗?”
“我打算先到宁波或者广东落脚,那里是欧洲贸易商人们的聚集地,或许我可以先从事经商活动,之后再做进一步打算。”
“你能不能带我一起走?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我去哪都可以,我不想再和你分开了。”
若朗无奈地摇摇头:“可是我不能这样做,不能带你走。我不能背叛太子殿下。我答应过他一定会让你回到宫里。他偷偷放你出来见我,已经是冒了巨大的风险了。你若不回去,他没法向皇帝交代,只会让他陷入更大的危机。”
安安乖巧地点点头,知道他们不得不面对分别这个既定的命运。
“这世上的每个人都有他与生俱来的天职,成为虔敬爱民的皇帝是太子殿下的天职,做一个忠君正直的臣子辅佐殿下是你的天职,没有人能逃避自己的职责。”
“天职?”
“就是人在尘世所处的位置所需要完成的义务。”
安安只感到千言万语都堵在喉咙口不知说什么才好,“你还没有告诉我,你真正的名字叫什么呢。”
若朗笑笑,“我叫Vincent Laurent.” V-i-n-c-e-n-t说着在他的掌心一个一个拼写那些他再熟悉不过、可对安安而言又颇为陌生的拉丁字母,安安依偎在他身上,他们吐出的气息将彼此包裹缠绕,尽管外面天寒地冻,他们却宛如置身于自己亲手构筑的巢穴里相互取暖。
“Vincent,我记住了。”陌生的音节自他口腔中发出,那唇齿之间的触感牢牢印刻在他的肌体之上,成为只要生命一息尚存便永远无法湮灭的记忆。他又一次吻上了他的唇,这一次对方没有推开他。他像是一颗晚熟的果实,迫不及待地想将自己的丰满甜美悉数奉献给他。若朗吮吸着那熟悉的触感,安安已经解开了自己的衣扣,“不,安安,不能这样,这里太冷了,你会生病的。况且这里是佛门净地,不可以亵渎神佛。”
安安紧紧握住他的手不肯放开,“我一定要,不然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会弄疼你的。”
“我不怕。”
“可我不想让你受到哪怕一丁点的伤害。”他心疼地望着他,替他将凌乱的衣服重新整理好,拥进自己怀里。
“你害怕你的神怪罪你吗?”
“我已经是注定会堕入地狱的罪人了。”
“相信我,你的神他不会怪罪你的。如果像你这样善良的人都无法得到他的祝福,那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人配得到呢?看!”顺着安安手指的方向,只见威严庄重的佛像正襟危坐,可他的眼睛却被一条红绸子蒙了起来,“盲目”地坐在那里。
“上帝也好,神佛也好,都不值得瞻看。”
若朗连忙捂住他的嘴巴,“千万不要说这种不敬神佛的话。”二人注视着“盲目”的佛像,天地之间万物无声。他们一起定格在这里,在这突如其来的沉寂中。安安开口打破沉默:“世间真的有神吗?祂们的存在是为了让我们幸福吗?那祂们为何对人间的苦难坐视不管?”
“因为人都是带着原罪降临人间,那是一种无法挽回的罪孽。”叹了口气,“只是有时候,上帝与凯撒无法划明权责。”他突然想起了很重要的事情,珍而重之地掏出一只发簪,“三天后是你的生日,只可惜这次我不能陪在你身边为你过生日了。这只鸢尾百合花簪是在造办处打造出来的,图样是我亲手绘制的,就当是我提前送给你的生日礼物吧。” 那是一朵盛放的蓝紫色鸢尾花,三片花瓣的花边如波浪般起伏,飘逸灵动,像优雅高贵的蝴蝶展翅飞翔。旁边有两朵微微绽开的百合花苞含羞待放,淡雅纯净的白色花瓣包裹着淡绿色的花蕊。“在我们西方,鸢尾花象征着彩虹女神,她是众神与人间的使者,也是光明和自由的象征。而百合花代表着纯洁和庄严,是圣母玛利亚的象征。”正如他眼中的对方一样,饱含着圣洁的希望。他知道在东方百合同样有百年好合的寓意。他亲手插在他的发髻上,就像对待自己心爱的新娘。安安微微垂下眼眸,眼眶泛起了胭脂色的红。
“我的生日也是太皇太后的祭日,苏姑姑最忌讳这个日子,额娘也不敢提起,从来就没有人记得我的生日,在遇见你之前,我也从来没有收到过任何生日礼物。”
“那你一定会长寿的。”若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