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阿哥，你等等……”

难道自己脸上这条蚯蚓蠕动般丑陋的伤疤吓到他了吗？溱溱手扶着门扉瘫坐在地。这张可怖脸让她自己都感到惊惧，以至于她让忍冬挪走了房间里所有的镜子。她早已万念俱灰，任由他匆促离去的身影将自己甩在身后。

“十二阿哥，你这是要去哪？” 若朗正要把他设计的陶瓷彩绘花样呈给皇帝过目，就要到乾清宫门口时突见安安从另一个方向跌跌撞撞地匆匆跑来。他不顾阻拦闯进乾清宫，鼓足勇气在皇帝面前跪下，急促而又激烈地用自己的方式表达着压抑在岩层深处的心事。皇帝不悦地皱着眉头：“你在这比比划划的，朕也看不明白你要说什么，你回去写个折子递上来吧。”

若朗见他这副模样，揣测他一定是受了莫大的委屈，连忙心疼地开口道：“皇上，微臣能明白十二阿哥的意思，就让微臣来为您转述吧。”

“那好吧。”皇帝不耐烦道。

“十二阿哥想请您答应他一个请求，如果您能答应的话，他什么都愿意为您做。” 说罢不安地和安安对视一眼，安安方才一直焦急的脸上展露出一丝欣慰，冲他点了点头。

“请求？你凭什么认为朕会答应你？”

“因为……皇上是位圣明的君主。”

他轻蔑地笑笑，“说来听听吧。不过我劝你不要得寸进尺。”

若朗迟疑了一阵方才再度开口——他不确定如若原封不动地转达安安的意思，该会引动怎样的雷霆海啸。“十二阿哥说，既然您不喜欢他的额娘，不如就放她出宫，还她一个自由。”

“哦？你说这话当真？”他心想这孩子今天是不是疯了，“朕为何要答应你这种无理的要求？”他早已怒不可遏，对他的忍耐早已抵达极限，他想自己应该把他撵出去才是，却忍不住继续饶有兴味地想听听他接下来能说出哪番道理。

“她本来就不属于这里，她的人生理应拥有更广阔的天地……”

“够了！”皇帝走近了两步，用难以置信的语气道：“究竟是谁给你的胆子，让你居然胆敢在朕面前胡言乱语，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还放她出宫，简直是胆大包天，痴心妄想！”

“可是之前宫里不是有好几位出宫的格格吗？”

“她们是世家贵女、功臣后裔，你那个出身低贱的额娘凭什么和她们相提并论！给她们提鞋都不配！她若是敢出宫，她的娘家世世代代都要给皇家为奴！”

安安不甘心，事已至此他岂肯善罢甘休，“她入宫几十年来备受欺凌，没有一天不是痛苦煎熬。您为何要如此作践她呢？就因为讨厌她吗？”若朗见安安的脸上因情绪激动挂上了剔透的泪珠，他自己的一颗心也不由得随之慌乱起来。

“朕喜欢谁讨厌谁，哪里有你置喙的份？她生是皇家的人，死是皇家的鬼。这件事没有什么好商量的，以后不许再提起。你回去闭门思过吧，没有命令不得出来，也不许外人进去。”说完狠狠剜了若朗一眼。他心下狐疑，为何这二人能配合得如此默契，可见关系非同一般。这凌厉的眼神惊得若朗心下凛然，不觉整肃站姿，挺直了脊背。

清宫中的大臣们素来要在五更上朝，如今已至隆冬腊月，若朗天还未亮便要起床出发。谁料才刚出门走了两步，还未及侍者牵来马匹，就被地面上一块突兀的石头绊了一跤。“哪里突然冒出来这样一块石头呢？”他心中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但愿是场错觉吧。”时间紧迫，他来不及多想，便自我安慰着上了马朝紫禁城的方向疾驰而去。

借着渐亏的月亮映出的幽光远远望见紫禁城东侧的东华门城台上巍峨的城楼。半个世纪前，刚刚入主中原的满族皇帝为了向汉人宣示自己的权威，重新修建了紫禁城；与此同时，在他的故乡，路易十四为了彰显权力，重修卢浮宫，营造凡尔赛宫。他感叹这般惊人的巧合，在当时似乎全世界的君王都在大兴土木营造王宫与花园。在世界的另一些角落，英吉利的圣保罗大教堂在焚毁后被重新改造，成为新的城市地标；美第奇家族和梵蒂冈的教皇也在打造自己的王宫圣殿；而在东方的另一个文明古国，一位因宫廷斗争身心俱疲、陷入无限痛苦的皇帝，用二十年的光阴，为他的爱人建造了一座伟大的陵墓。一时间野心勃勃的建筑们如雨后春笋在世界各地生长。他在东华门外下了马，上朝的群臣列队鱼贯而入，若朗穿过外方内圆的门洞——此乃天圆地方之寓意——随着人流在漆黑的甬道中摸索前行，两侧的宫墙和廊庑尚在黑夜中隐没。宫廷禁地向来庄重肃穆，因而此地虽拥挤得摩肩接踵，但却始终鸦雀无声，只能偶尔听见几声微弱的咳嗽声，随即被慌忙掩住，陷入悄无声息的寂静，唯有纷乱杂沓的脚步声窸窸窣窣。在这本应严阵以待的场合，他脑海中却不合时宜地浮现出一个大肚子秃头大叔的形象。那天他指着安安的画问画中这个丑陋的大叔是谁，安安告诉他说是河童。“河童？那是什么呀？真的存在这种生物吗？你不会是在开玩笑吧？”为何会莫名其妙地想起什么河童呢？他连忙将这个奇怪的念头驱逐出去，不祥的预感却仍然盘桓在脑际。通过狭窄的甬路穿过隆宗门，视野瞬间开阔，雄伟壮观的雕梁画栋闯入眼帘，如乐曲激昂的旋律急转直上，惊心动魄。这里是外朝的核心区域——太和门区域，是座面阔9间进深4间的外朝宫殿正门，也是紫禁城内最大的宫门。重檐歇山顶矗立于高高的汉白玉台基之上，如威严君主鸟瞰人间。门楼巍峨高耸，檐角飞翘，金黄色的琉璃瓦在朦胧夜色中若隐若现。太和门广场前冰封的内金水河上横跨着五座石桥，据说这象征着孔子所提倡的五德——仁、义、礼、智、信。待春日冰消雪融时，河水潺潺，清澈见底。桥与河宛如拉满五箭待发的弓，桥上汉白玉石栏杆精雕细琢，他曾经数过，那桥上的弦纹柱头一共有24道。眼看着朝会的太和殿渐行渐近，虽然这条路已经走过了无数次，但每次都被这巨大的压迫感压抑得几近窒息。一路走来，目力所及之处尽是彰显着皇权至高无上的象征。他无心欣赏两侧的石雕栏杆，虽然天光依旧晦暗，但那座尊贵巍峨的金銮殿他早已了然于心。大殿装饰精美绝伦，饰以成千上万条金龙纹，十个脊兽安设于屋脊角。金砖铺地，平整如砥，光滑似镜，步行之上其声锵然。这里是九五之尊的象征。此殿自明朝建成以来，历经多次火灾重建，眼前这座大殿还是他刚来到这里的那一年刚刚修缮而成的。

及群臣毕至分列两侧，保成悄悄回头向他致意，可他悬着的一颗心始终惴惴不安。例行的礼节结束后，他深吸口气，打起十二分精神严阵以待，只听一声洪亮的嗓音从大殿一侧传来。

“启禀皇上，臣有事请奏。”

“马相，你有何事启奏？”

“我天朝上国，万国来朝。宫廷之内洋人传教士云集，我朝向来优容以待。可谁知竟有个别心术不正之人不思拳拳回报，反滥用奇技淫巧蛊惑视听，实乃罪大恶极。”

紧接着堂下泛起一片交头接耳之声，保成顿觉此事蹊跷，似是有所针对而来。

“哦？竟有此事？那你说说那人是谁呀？”

“此人正是——温若朗。”

马齐话音刚落，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回头转向若朗。马齐？若朗扪心自问自己平日里与他之间并无任何过节，甚至连交往都谈不上。自己又何时碍着他的眼了呢？他真想让他瞪大狗眼看看清楚，自己几时用奇技淫巧蛊惑视听了？正当他怒气上涌之时，一个形象闯入了他的脑际。他明白了，这位大言不惭上表参奏他的马齐就是那只河童。这样说或许对他不公平。他相貌并不丑陋，虽已人过中年，仍然可以称得上潇洒英俊。可是在此时的若朗心中，眼前马齐的形象和那个大肚子的秃头河童渐渐重合。他无心再聆听同僚们的纷纷议论，只觉脑中思绪纷乱，千头万绪齐齐涌来，争相撕扯着他的心魂。“既如此，那便着羁押候审吧。若所言属实，则撵出宫廷，永不许入内。”

不容若朗开口辩驳，那一锤定音的金口玉言已经裁决了他的命运和未来。他方被架住双臂，转头间只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迎着熹微的晨光跃入眼帘，那奋力奔跑的剪影由远及近，映在他的眼底逐渐清晰，他暗自诧异着，他怎么来了？

安安自夜间被噩梦惊醒，便再也无法成眠，索性起身借着幽暗的油灯描绘那幅被他搁置已久的油画。因长日严寒，油彩中的油脂因低温而凝结成半固体的形态，只能将颜料厚重堆砌，让画面呈现出拉扯、粘滞又毛糙的机理。画面中是一簇一大朵红色和两小朵白色的玫瑰花，花旁是一把银色的剪刀——那是盛夏时节刚刚被他剪下枝头的花，等待它们的只有死亡静静降临。它们被绿叶簇拥着，深色背景下白色和粉红色的花瓣轮廓朦胧。当他突然听闻有人参奏若朗时，绝望如一块巨石骤然沉入死水一般的心湖。糟了，他恐怕要被撵走了。他起身拔腿向金銮殿方向跑去，顾不得手中的画笔被掷入画面中的暗影里。

他跌跌撞撞地一路跑来，脚步因焦灼而虚浮踉跄。那挺秀的鼻头冻得泛红，两侧的鼻翼因激动而微微鼓起。及至终于在距离大殿不远处站定，他的胸脯仍因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而剧烈起伏。俄而，他嘴唇微微翕动着，长期以来蓄积的能量终于在体内顷刻爆发，“若朗！”众人闻言皆惊异转身，无不诧异，“我不要你走！”他努力平复着慌乱的气息，终于鼓足勇气将爱意悉数倾泻——一如一只受了伤的蚌吐出伤口处反复打磨珍藏的珍珠：“在你出现之前，我的世界里全是暗无天日的冬天，是满目荒芜的不毛之地，没有光明和温暖。是你带给我春天的温暖，融化了我内心的坚冰，在禁锢我的院墙上撬开裂缝，让我看到远方的风景，呼吸到新鲜的空气。只有你，你是我人生中唯一的阳光，是开启我的宇宙中所有幸福和意义的钥匙，是我存在的全部意义……”

多年以后，尽管历尽世事沧桑，但回忆起这一瞬间仍会让安安激动到不能自已，他正在经历时就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他曾认为自己一无是处，不配拥有任何美好的事物，不值得任何人去爱。但现在他传达了自己的爱意，因此他得以拥有崭新的人生，这是它的第一个瞬间，多年后回望时他仍会觉得：是的，我的人生，其实是从那一刻开始的。

话音刚落，一时间举座哗然，众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之声不绝于耳。随着高堂之上传来一声钝重的咳嗽，转瞬间恢复了鸦雀无声的寂静。但除了保成等少数忧心于他们的安危之外，其余人无不暗自幸灾乐祸，屏息敛气暗中观察那九五之尊的反应，好戏就要登场了。

“这洋人传教士胆大包天，妖言惑众，唯恐不乱，着押入刑部大牢，严加审讯，明正典刑。把十二阿哥也押下去严加看管，不许外出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