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下!”
安安不动声色地在檐廊上跪下,用缄默应对从天而降不容反抗的雷霆之势。
“皇父……”保成站在皇帝身后战战兢兢。
“你闭嘴!”保成低垂下头垂手侍立在皇帝身后。事情一定败露了,无需什么言语,只消观他的神情就能知晓。
“混账!你私自偷跑出宫与罪臣私会,可知该当何罪?”
他不答言。保成悄悄用眼神示意他开口认错,可他仍不言语,他实在不知说什么好,似乎任何话说出口都会变成火上浇油。
“又变成哑巴了?”
想怎么处置悉听尊便吧,反正不过是你一句话的事,又没人敢忤逆你的意思。他想。
“这又是什么便宜物件?”他发觉他头上多了一枚簪子,“定情信物吗?哼,呵呵。”他用讥讽的语气轻蔑地冷笑着,一把拔下那枚发簪向石阶掷去,发簪触碰到石阶发出清脆的声响,瞬间碎成了雪地中的两截。
他已经心如死灰,握紧着拳头,指甲嵌入掌心,仇恨在心中渐渐累积。
半个时辰前,因遍寻不到安安的踪迹,保成只得跪在皇帝面前请罪,将事件原委一五一十细细道来,发誓保证他一定会回来,为此不惜以储君之位作为担保。深感被愚弄的皇帝下令搜查安安的寝宫,企图搜寻悖逆的物证,连一张纸片都不许放过。
“玫瑰绽放,如斯笑靥,红艳欲滴,羞煞朝晖……轻吐芬芳,醉人魂梦几重深……你那双诱人的眉眼,透过你的串串泪珠闪耀光辉。这都什么淫词秽语,简直不堪入目!”那些珍藏起的夹着干花花瓣的书信被摔在安安面前,书写着娓娓礼赞的纸页伴着风姿美丽的花瓣像鸟一样在半空中翻飞,旋转,翩然落下,又再次被风吹起,直到被雪水打湿,墨色的字迹被洇染成模糊一片,又变成枯草渐渐被越下越急的积雪掩埋,融为一体,沦为苍凉的虚妄。一切似乎只为了羞辱他。此外被收缴的还有他的洋娃娃、一把小提琴、一只带有会跳舞的小人的八音盒和一副定格青春面庞的肖像画。
安安在寒风中簌簌发抖,像被冻在冰块里的鱼。站在他前面的人已经不见了,但他并未得到可以起身的准允。他知道皇帝的气还未消,自己如此挑衅他的权威,恐怕永远也不会得到他的原谅。不过他并不在乎这些。一盏宫灯发出橙色的光照亮了他前方的空地,光点游移不定地摇曳着,他不由自主地随之摇晃着身子。世界一片白茫茫,溶解了万物的界限。身边的雪已经积了厚厚一层,短时间内不会有融化的迹象。由于长时间盯着那一小片光亮,他的视线开始模糊,或许这就是“雪盲”吧,渐渐身体越来越冷,双腿早已麻木到失去知觉,手指也开始不听使唤,落到脸上的雪怪异地迟迟无法融化,凝结在脸颊上耳朵上幻化成针刺一般的痛,渐渐却连这痛觉也消失了,一阵突然袭来的眩晕击中了他,他顿时像寒风中吹落的一片枯叶,轻飘飘地晕倒在茫茫大雪中。
“十二哥,这是谁的棺材?”
“是我的。”
“皇后娘娘喜欢漂亮的孩子,可惜她自己却没有孩子……”
“咱们皇上对皇后娘娘还真是有求必应,居然真的挑了个孩子让她带着。”
“可她自己不是养了四阿哥吗?”
“她哪能舍得带自己亲手养大的四阿哥呢?”
“那被选中的孩子岂不是太可怜了?”
“谁让皇上不喜欢呢,要不这宫里怎么都拼了命的争宠?快走吧,休得妄议圣上。”
大行皇后薨逝,梁九功捧着一只托盘端到他面前:“十二阿哥,传万岁爷的旨意,您只要吃了这个苹果,然后就躺在里面,很快就会睡着了,不会有什么痛苦的。”
“十二哥,别吃!”
“十三阿哥,休得抗旨!万岁宽慈,开恩赏下丰厚随葬,还让他从此得以被记在皇后名下。十二阿哥,您可想好了,只要您吃下这个苹果,皇上就开恩将您母家拨出辛者库。您要是敢抗旨,您母家从此世世代代都是辛者库罪奴,永世不得翻身!”
当他揉着惺忪的睡眼从棺材中醒来,四阿哥正跪在灵位前打着瞌睡。
“四哥,我是不是死了?”
“你、你怎么……啊!有鬼、有鬼啊……”
正月十五为上元,天官赐福;七月十五为中元,地官赦罪;十月十五日为下元,水官解厄。一个不知从哪飘来的声音这样告诉他。中元节天子祭庙,要将新收谷物供奉于太庙,邀列祖列宗品尝丰收喜悦。这一天也是民间盂兰盆会的日子,民间百姓鱼贯出行,呼朋引伴逛夜市放河灯,祈求顺遂平安。寺庙中纷纷举办斋会,焚烧法船,高悬竹竿灯祭孤魂野鬼,将夜景装点得好似星空。传说中是日之夜百鬼夜行人神共舞,热闹非凡。
宫里虽周规折矩,可人也不甘寂寞。女眷宫娥们盛装打扮燃起河灯许下心愿,以求讨一个好彩头。成排的烛火在夜色中蜿蜒流淌,像火光汇聚而成的金色河流。
“额娘,十四弟他弄坏了自己的灯,现在来抢我的!”
“小七,你就让一让十四弟吧,他还小呢。”
“额娘你真偏心!”七公主忿忿不平。
“七妹妹,这个送给你,你用我的灯许愿吧。”
“哇,十二哥你的手真巧,这灯好精致啊!”
栩栩如生的鲤鱼托着盛放的莲花,在夜风的吹拂下仿佛真的要在人的手中游动起来。
“还是苏姑姑帮我做的呢。”
“十二哥,那你用什么许愿呢?”十三弟凑到他身边问道。
“姑姑说了,许愿重在心诚,而不在这些身外之物。只要有心,总会得到神明的襄助。”
朵朵莲花灯若繁星闪烁,将一池秋水点缀得灿若夜空,似乎连天上的繁星都要沉入河流。
七妹妹,他记得自己后来再也没有见过她,七妹妹她去哪了呢?
“记住,千万不能让火种熄灭,否则你就再也回不去了。”
他手中捧着的似乎是灯芯的烛火,不知何时落入了他的手中。
“十二弟!”
他猛然转头,“十一哥,你怎么在这?”
“十二弟,我是来接你的。”说着牵起他的手向海边走去。那手掌冰凉的触感顺着他的手心传达到心脏。十一哥还是从前的样子,可自己已经比他高出大半个头了。
“我们要去哪?”
“看见了吗?穿过前方那一大片水域,就可以抵达一个叫做彼岸的地方。”
“这里就是大海吗?”
“是的,我们就在这等来接我们的渡船。”
大海和他想象中的不太一样,海面上被一片黑雾笼罩着,看不清前路也辨不清方位。
“我们还会回来吗?”
“这是一趟有去无回的旅程。”
他们来到岸边站定,发现从远处看来漆黑一片的海面上实则闪耀着点点火光,像是一道由光组成的小河在蜿蜒流淌。
突然,他的头被人用力按进海中水,“都是你害死了我,去死吧!”咸涩的海水汩汩涌进他的肺叶中,绝望的窒息感蔓延开来,他想要大声呼救,却一丝声音也发不出来。
“十二弟!十二弟!”
……
“十二弟!你醒了!”
保成焦急的面孔映入他的眼帘。在保成看来这是他还没有放弃被拯救的可能的证明。可他的头脑却无法将这副脸孔和它的主人联系在一起。
“火种……熄灭了……”
“什么?”
或许自己已流连在冥河之畔。他口中尚残留着海水咸涩的味道,紧接着又一次一头扎进漫无边际的黑暗。过往的回忆漫漶着将他拖入了不见底的泥潭。粘稠的记忆像浪潮如风暴似藤蔓,将他裹挟席卷缠绕着。
那是鸟吗?不是。是他跪在天寒地冻的雪地里从眼前掠过的层层飞雪。身体冻得失去知觉,可刚刚失去爱人的心却痛苦得抽搐——那是心脏的每一个褶皱都能感受得到的痛楚。
这个世界是一个大型的玻璃容器,里面盛满了悲伤。
他下潜到梦境的纵深处。
远方的天际一座尖塔高耸入云。离塔不远的地方高高矗立着一个巨大的马车轮子。渐次升空的烟火璀璨闪烁。“你想去上面坐坐看吗?”若朗牵着他的手,指着前方问道。
什么?这个大轮子还能坐上去吗?他定睛细瞧,只见巨大的轮子上面挂着一个个小箱子形状的东西。他在若朗的牵引下鬼使神差钻进了箱子。巨大的车轮缓缓转动,像一个庞然大物翩翩起舞。就在他们旋转至最高点时,只听咔嚓一声巨响,巨轮突然在虚空中停顿下来,似乎被什么东西卡住了。周遭顿时陷入一片寂静的黑暗,之前五彩斑斓的光影消失得无影无踪。紧接着不远处的地方浮现出累累白骨,点点磷火微弱闪烁像寥落的星光。
“那里盛开着所有死亡形式的陈列馆,” 他的脸沉在阴影里,看不清他的表情,更猜不透他的心思,“那里的人们只有等待被吃掉。”
你还记得自己出生时候的事情吗?
“它怎么总是一个劲儿地哭呀?声音就像一只猫一样。”
“它好像总是睡着,连眼睛也不睁开。”
“可是,它到底是男是女呀,哈哈哈哈。”
“德娘娘,您别伤心,我去求皇上,我替七妹妹去。”
“真的吗?那怎么行呢,你可是溱溱唯一的孩子啊!”
“就凭你也配代替你七妹?你恐怕已经没有清白的身子了吧!”
黄河泛滥,河北、山东、淮北水灾连绵,粮食颗粒无收,一片人相食的地狱景象。有道士经作法通灵后献策,当遴选一名皇室的童男或童女祭祀河神,非如此不足以彰显对神灵的虔敬之心。
“十三弟……”
“十二哥,你不要去了,我和十四弟去送她,你快走吧,不要回头看。”
不要回头看。
意识的水域渐渐上涌。他感到被突如其来的燥热包裹着,思绪伴随着体热沿脊柱灌下,回溯早已不复存在的往昔岁月。
刺目的白光。满地仓皇逃窜的蜜柑。一树妖异的桃花居然直到盛夏依然盛放,团团簇簇的粉红让人联想起热病或高热,抑或是肺病的病灶。仿佛有一百只蝴蝶在胃里翻涌。他在桃树下疯狂呕吐,仿佛要连同胃液尽数呕出。可这究竟是何时的事?他想起来了。翌日皇帝喜得皇长孙,大赦天下。
刚出生的小婴儿是什么样的?身体又小又软,粉红色的皮肤带着褶皱,一个和身体不成比例的大脑袋,紧闭着眼睛,身上还覆着一层薄薄的膜。
“三哥,听说皇上身边的王氏是个绝色的美人,你见过没有?”
“我说你小小年纪,惦记人家美人做什么?”
“听说她刚生了个孩子养在阿哥所,能带我去看看吗?”
“刚出生的小孩儿都一个丑模样,有什么好看的?”
“求你了,带我去看看嘛。”
“好吧,真是拗不过你。”
他小心翼翼地弯下腰,双手伸向那个小小的、包裹在柔软毛毯中的生命。他用指尖轻触那细嫩的脸颊,又触了触那蜷缩着的小手,那一团生命似乎有了反应,攥了攥他的手指权作回应。那小脸皱巴巴的,眼睛连睁都没睁,只是在他怀里蜷缩着身躯,偶尔蠕动一下小嘴,发出细微的哼唧声。
“三哥,你要抱抱他吗?”
“我才不抱呢,这孩子看着就不讨人喜欢。”
他这么小又这么脆弱,自己轻而易举就能杀死他。他边想边试探性地欲将手掌覆上他的口鼻。
“你也快放下吧,当心给摔了。”
“可他究竟是怎么来的?”
“嘿嘿,等你长大自然就知道了。”
然后呢?昏暗的仓库里光柱中扬起的尘埃颗粒,陈腐衰朽的气息,插在小棍子上的糖果,魅惑的甜蜜……紧接着沉入深不见底的黑暗,黑云压城城欲摧;玫瑰花茎刺破手指涌出汩汩鲜血染红洁白的花瓣;欲望翻涌的那片潮湿阴暗的水域……人究竟是如何长大的?人不是一年一年按部就班成长的,而是在一瞬间蜕变的。可究竟是在哪一个决定性的瞬间彻底与此前决裂变成了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人?是用利刃刺穿心脏,用玻璃片划破手腕,还是将匕首抵在颈上的那个瞬间?转瞬间如万华镜轻轻旋转一般,在全然漆黑中陡然星光灿烂,万簇虹光吞吐闪耀,火树银花灿烂,晃得人神迷目眩。
他在炫目的光芒中勉强睁开眼,眼前却是光秃秃的天花板,我这是在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