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记不清是第几次,十三趁着安安小憩的光景蹑手蹑脚潜入他的卧房。他站在安安的床榻前,玩味地端详着那张再熟悉不过的睡颜,虽说极力克制,却还是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抚触他乌黑的秀发,绸缎般的青丝在他指尖缠绕,他的脸上浮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放轻了手上的动作,生怕惊动了他。突然,安安的手臂微微一动,他一颗心顿时提到嗓子眼,见安安仍旧沉在梦乡没有醒来,方才如释重负。他摇头笑笑,你刚才梦到什么了吗?近来他爱上了这种寻求刺激的快感,趁安安不备时偷偷潜入他的房间探险,捉弄他,看他露出窘迫的模样,成了他乏味生活里为数不多的调剂。他环顾四周,虽说此处别有洞天,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可这房间中的每一处陈设他都已再熟悉不过。窗外一丝风也没有,树木投下的阴翳覆在老旧的物件上,像纹丝不动的庞然大物。周遭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两尾金鱼在鱼缸中上上下下地游弋着。突然,几张突兀的纸页吸引了他的注意。几张薄薄的边角被夹在书案上的一方镇纸下压着的一本琴谱中,看起来极不自然。他蹑手蹑脚上前,小心翼翼将镇纸挪开,抽出那薄如蝉翼的纸页,屏息凝神地览阅,不觉入了神,这些他从未见过的文字让他面红耳热,心跳加速,不经意将琴谱拂到地上。糟了!他想要赶快逃之夭夭,却已经来不及了。被惊醒的安安揉了揉眼睛,确认这不是在做梦,“十三弟,你在做什么呢?”
他惊觉自己被抓了包,一时间羞得满脸通红,“你嫌不嫌害臊?写这些淫词艳诗,我要去告诉皇父!”
“你说什么呢?谁让你进来的?还乱动我的东西?!”
十三自觉理亏,但仍不免强词夺理,“我一直当你心地单纯,知书识礼,没想到竟然是会写这种东西的人!”
“不关你事!我又不像你这种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又不是写给你看的,你有什么资格说三道四!”
这句话深深刺痛了他的心,于是嘴上越发强硬,“哦,我知道了,想必你是看十哥他们都成了亲,你也等不及了,即是这样,反正你年纪也不小了,你去向皇父开口求一门亲事可好?再不成要两个丫鬟来服侍你,万一要是憋出什么毛病来可就不好了!”
安安顿时被激得又急又气,一时想不出辩白的话,只得委屈地啜泣着,“你这说的什么话?我几时想要成亲了?也不想要什么丫鬟!”
“原来你不好这口啊,那不然要两个小太监过来?”
安安气得从床上跳下,二人厮打做一团,“让你胡说八道,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突如其来的力道让十三脚下不稳,一个趔趄向后一仰,径直撞上了身后的鱼缸,鱼缸应声落地摔得粉身碎骨,容器中的水顿时失去了形状肆漫开去,两尾鱼儿在浅浅的一汪水里摇摆着尾鳍奋力挣扎,像搁浅在烈日下退潮的海滩。
“鱼……鱼……”安安急得张口结舌,连忙俯下身去将鱼儿连同一点点少得可怜的水捧在手心,他的呼吸因慌张而愈发急促起来。
十三一时慌了神,茫然地站在一地玻璃碎片中间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安慰他。
“快救鱼!”安安的双颊因呼吸频率越来越高而涨得通红,憋得眼泪不由自主地挤了出来。
十三左顾右盼,想给鱼儿们找一个新家,可转了一圈也没找到一个合适的容器,只得手忙脚乱地拿了只茶盏充数,“先放在这里吧……”
“那能装鱼吗!”
“这搞什么名堂呢!离大老远就听见大呼小叫的,成什么体统?”话音刚落,皇帝带着太子径直而入,黑着一张脸站在满地狼藉中间怒不可遏。
安安慌张地在一地碎玻璃片中间跪下,心脏因惊慌而不受控制地狂跳,难受极了,忍不住由啜泣转为嚎啕大哭。可手里还死死捧着两尾鱼儿,任已近干涸的水从指缝间一点一滴流逝。
十三也连忙在安安身边跪下,不放心地扶住他的后背。“儿臣给皇父请安。皇父万福金安。不知皇父前来,有失远迎,请皇父治儿臣御前失仪之罪。”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启禀皇父,都是儿臣的错,是儿臣失手打翻了十二哥的鱼缸,请皇父千万不要怪罪十二哥。”
皇帝满心不悦地走到安安面前朝他踹了一脚,他几乎要哭得晕过去,多亏十三在背后撑住了他。
“没出息的东西!区区一个鱼缸,也值得哭成这个样子?你年纪也不小了,也该晓事了!不学无术玩物丧志,不能像你十三弟一般替朕分忧便罢了,还整日哭哭啼啼言行无状,上不了台面的废物,以后能有什么出息?”
刻薄恶毒的咒骂如寒风般从耳畔呼啸而过,可安安顾不得这些,眼下他心之所系的唯有因干涸而行将枯死的鱼。
一直沉默地站在皇帝身后眉头深锁的保成终于开了口,转头向梁九功道:“去打一盆水来,快去!”
“是是。”他讪讪离去,很快端了一盆水回到安安面前,“十二阿哥,快别捧着了,把鱼放进来吧。”
趁着安安将鱼儿送入水中的工夫,他趁机捏住了他的手指,安安又一次受到了惊吓,忙欲将手抽回,却被死死捏住动弹不得。保成上前朝梁九功狠狠踹了一脚,“狗奴才,快去把这打扫了!”
皇帝瞥了保成一眼,流露出不悦的神色,他的余光瞥见了散落在书案上的几张薄如蝉翼的纸,“那是什么?”他大步上前一把拾过。
“不要……”安安在无人在意的角落嗫嚅着。
可无济于事。皇帝大为光火,“好哇,朕从前真是小瞧了你,还以为你生性怯懦,没想到竟如此胆大包天!你自己看看这写得都是些什么,你脑子里整天都在想些什么呀!满纸的淫词艳语,哪里是有教养的皇室公子的作为?我看你以后还有什么脸见人!” 说完将手中的一沓纸朝安安面前狠狠摔去。
“老十三,你过来,去和太子去办趟差事。”临行前还不忘告诫安安:“你就跪在这思过吧!”
安安将面前的纸页一张一张拾起,泪水潸然模糊了面容,打落在手中的纸上,字迹洇晕模糊成一片污渍。好在鱼儿们似乎并不懂得方才发生了什么,渐渐恢复了以往的生机。他早已万念俱灰。如今这一番遭遇不过是经年累月的陈雪上又冻结了一层坚硬的寒冰罢了。
向晚时分,太子差人送来了一只崭新的鱼缸,“十二阿哥,您怎么还在这跪着呢?”
“他还没说让我起来……”
“您赶快起来吧。这是殿下命我给您送来的。”来人连忙将安安扶起,接着麻利地将鱼儿们转移到新鱼缸里。安安的双腿已经麻木得失去知觉,站在一旁不由自主地打颤。
“殿下想问问您方才有没有受伤……”
安安摇了摇头,“多谢殿下关怀。请转告殿下,无需为我惦念,我自己能处理好这一切的。”
“或许我还是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比较好……”
他已经没脸再活在这个世界上,自己已是如此肮脏污浊之人。安安一边这样想着,一边用方才小心翼翼藏起的鱼缸的玻璃碎片划破了手腕。他让自己缓缓浸入水中,让温热的水将自己送往另一个世界,一个能涤荡尽尘世间的肮脏污秽与泥泞的纯净的世界。浮世的悲欢如梦幻泡影化为乌有,原本就没有任何值得留恋。而那鲜妍的生命,青春的欢愉,或许原本就不曾拥有。为此他特意换上了绮丽的华服,画好了精致的妆容。血将浴缸里的水晕染得鲜红,那红色如此炫目,如同支离破碎又残忍的梦境。她的脸逐渐因失去血色而苍白,就这样静静沉没在水里,宛如巧夺天工的匠人精心打造的人偶。
死亡并不恐怖,死亡只是对周遭的世界不再有好奇。
他的魂灵呈半透明状在虚空中浮游,终于变成了他笔下美丽的诗篇中的几行。若朗,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这究竟是哪里?
高大的建筑里走出了一群穿着奇怪的衣服的女孩子,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嬉戏,她们衣着相似,漏出白花花的胳膊和小腿。“这到底是哪?这成何体统啊。”他恨不得捂住自己的眼睛,“安安,快点,要上课了!”
他随着人流鱼贯而入,在空位上坐定,教室里走进来一位金发碧眼的外国人,他定睛一看,居然若朗!可那人张开嘴巴,双唇上下翕动,吐出的却是一种他听不懂的语言,“若朗……”,可台上的人只是疑惑地注视着他,眼中流露出掩饰不住的愠怒。“Vincent,若朗,是我,我是安安……”周围渐渐纷纷投来了愤怒的目光,如针一般刺透沉默,如同是对规则和纪律的破坏者的谴责。他像一只刺猬瑟缩在无助的角落里黯然神伤。
“若朗,你不记得我了吗?”
可他来不及悲伤太久,他必须奔赴下一个目标,毕竟世界上到处都是驿站,还有数不尽的因缘际会与尚未完结的果报在原地等待……
“十二哥!……”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这是做什么?”十三阿哥厉声向左右呵斥道,“你们都怎么当得差?今天的事,谁都不许说出去半个字!”
“是。”
他自迷蒙中张开双目,东边泛起了鱼肚白,映入眼帘的是半明半暗的天光。若不是手腕上紧缠着的绷带,他说不定会以为这一切都是一场噩梦。他回想起来,昨晚他借口说要洗澡,吩咐下人备好了水,屏退左右,因着他平素并不在他们面前脱衣服,故并不曾有人起疑。之前之后的事情在他的记忆中皆为一片混乱,有太多细节无从忆起,模糊成浑浊氤氲的一片片雾气。似乎是十三弟抱他出水并为他包扎伤了口。不过,怎么这么凑巧他会来呢?但此刻他的脑子昏昏沉沉,根本没有任何仔细思量的余地。
“十二哥,你感觉怎么样?” 十三的眼圈乌青,眼珠却还微微泛着红。这一切皆是因他而起,才有了这场无妄之灾。他伸出手试了试安安的额头,“你好些了。”
“十三弟,你怎么会……”
“你出了这么大的事,让我怎么能不惦记呢,昨天皇父带我去南书房见大臣,可你哭成那个样子,让人怎么放心得下,要是你出了什么事,我……我可怎么跟太子交待!……算了不说这个了,你这样定是不能上学堂了,我替你告假吧。夜里许太医来替你瞧过了,你要记得按时吃药。”他轻抚着安安乌黑的发丝,他其实是有些心疼的,可是嘴上却不留情面:“你要是死了,你身边的人可都得被你连累。死算什么?敢活下去才是一个勇敢的人!走投无路只不过是弱者的托词罢了。”可刚说完语气便又缓和了下来,“人只有先活才去,以后才会有转机。”
安安脸上有泪水滑落,强忍着痛楚从唇齿间挤出游丝般的气息:“虽然生活在同一只鱼缸里,可是你我是不一样的鱼。”
“什么?”十三皱了皱眉。金鱼在它们的新家里悠闲地游弋着,仿佛不久前的危机已离它们远去。这缸金鱼原本是他送给十一哥的,是他们三个人情谊的见证,可没过多久十一哥就夭折了。自打安安患上怪病以来,一直是他在照顾它们。可现在它们已经很老了,游得越来越慢了。“你别想太多,好好养伤,我得空就来看你。”
自打安安自戕被救下以来,因为失血过多,他时而昏迷时而苏醒,始终在鬼门关徘徊。近来他每天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似乎又回到了婴儿时期的状态。十三站在他的床前,满怀怜惜的凝视着他,忍不住伸出手轻抚那吹弹可破的苍白的肌肤。“太可爱了。”他狡黠地笑笑,恶作剧的火苗又一次在心头窜起。他拿起毛笔,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在安安的脸上描画了一番,又在鼻头点染上墨迹。大功告成,他端详他的杰作,忍俊不禁。可安安似乎被这一阵瘙痒惊醒了,自昏睡中缓缓睁开眼睛,“十三弟,你怎么来了?”
“我这不是来看你来了么!”
“听说十三弟现在是皇帝面前的红人,有要事在身,公务繁忙,怎么还能忙里偷闲来看我呢?”
十三知道安安又在夹枪带棒讥讽他,只是他现在努力憋笑,生怕自己笑出声来,也顾不上反唇相讥,只能偏转过头去避免直视他,向他打趣道:“这不是有人担心你么!”
“担心我什么?”
“你几时不让人担心了?看着就一副让人不放心的样子!”
“说吧,你这次又想偷看什么?还想把皇帝引来打小报告不是?”
之前发生的事一直像一根刺梗在十三的心中,安安这句话更像一把刀在他心中刺得更深,他悻悻然,“你要不欢迎我,那我可走了!”
“又在闹什么呢?就不能消停一会儿吗?这宫里容不下你们了吗?”
“儿臣给皇父请安。皇父万福金安。”
皇帝虽然唬着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