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哟,原来这还有个人呢,我还只当是个影子呢。哈哈哈哈。”
十四阿哥恶作剧般一屁股挤进安安和十三弟的中间,这股突如其来的力量让安安失去平衡,从长椅上摔落重重跌到了地上。围观众人哄堂大笑。他已经记不清这是他第几次被捉弄了。现实的重压让他无从抵抗,于是他在梦中挥舞着长长的冰锥,刺入那张张白天嘲笑过他的面孔的心脏,喷射出曼珠沙华般四溅的鲜血。午夜惊醒,摊开手掌,那冰凉的触感似乎还在掌心残存。
初初回到阿哥所时的一桩往事始终在他脑海中萦绕不去。不过是一个一成不变乏善可陈的清晨,他百般不情愿地钻出温暖的床榻,草草梳洗完毕,准备出门的那一刹那,他猛吸了一口气,像是给自己打气一般,怀着阴霾密布的心情地推开门,一个猛子扎进一如既往黯淡无光的光阴之海——这就是他想要逃离却不得不面对的生活。天色灰蒙蒙的,初晓的曙光尚未完全刺破黑暗的夜色。还未及他凝神细看,房门上那抹触目惊心的血红已蛮横无礼地闯入他的眼帘。那稚嫩的字迹看起来像是出自孩童的手笔,可“野种”这样的字眼看起来不似小孩子能说出口的阴险。可这难道不正是小孩子特有的令人不寒而栗的纯粹恶意吗?他紧握拳头,蓄长的指甲嵌进掌心,可他早已忘记了疼痛,有某种更加撕心裂肺的钝痛如泰山压顶般迫在眉睫。
十三手里拿着抹布赶了过来,“还愣着做什么?”说着将手里的抹布扯了一半递给他。二人在凛冽的寒风中沉默地奋力擦拭着,可就算是能把门上的字迹擦掉,这痕迹也会一直印刻在他的心里,寂寞地淌着血。
待调笑的人群散去,安安被十三扶起,“别愣着了,快起来吧。”说着又替他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二人在一片芦苇荡前坐下,十三望着眼前的一畦水洼,迷漓春色中雾霭升腾,春潮涌动。他漫不经心地扯了一根狗尾巴草拿在手里随意把玩着,在他的记忆中安安被众人欺凌已经是家常便饭,“靠近他会变得不幸,和他交朋友会变成秃头的!”十四弟总是这样冲着他喊道。他知道安安是被集体孤立的人。如果自己和他走得太近也只会同样被孤立。想到这,他甚至感到一丝庆幸。他小心翼翼地和他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距离,旁观着他被他人凌辱,他甚至渴望别人向他发起进攻,因为只有这样,他才有机会站出来宣示自己心中引以为傲的正义。可当他看见安安在众人的推搡中紧抱双臂站在原地毫不闪避的时候,他心中升起了一丝怜悯,但更多的是生厌,这副懦弱的姿态在他看来不啻无耻之尤。但他不知道安安同样对这样的自己深恶痛绝——这样欲壑难填不知羞耻的自己,他甚至在被推搡的痛苦中感到了一种如爱抚般轻飘飘的快感。
“你的裙子脏了,去换一下吧。”安安被众人推入水坑,脏水玷污了他的裙摆。十三向他伸出手,心中暗自窃喜。奇怪的是明明对他厌恶至极,却无法将自己的目光从他身上移开。他将安安从地上扶起,只见那倔强的表情中夹杂着委屈与不甘,还有不敢流露拼命掩饰的愤怒。这副泫然欲泣的神态让他想起小兔子脆弱又惹人怜爱的模样。他想起皎月,那只他亲手猎到的小兔子,用楚楚可怜的红色眼睛惊恐地乞求着他。
“走吧,回去换身衣服。”
众人围在安安的窗前起哄,“还等什么呢,你到底脱还是不脱啊!”“你该不会是个女人吧!”
“有什么好害臊的,你难道不是男人吗?”十三见安安涨红了脸,将这句到了嘴边的编排的话生生咽了回去,走到窗前将围观的人群驱散。
“我去替你守门。”见安安脸上的神情将信将疑,“你不信我?”他无奈哂笑,向他伸出小指,“我保证不偷看。”
安安伸出小指回应他,他本来十分不屑这种小孩子的把戏,不过是想要打趣他而已——就像闲来无事逗弄小兔子一样。但小指勾在一起的瞬间,他第一次感受到一份沉甸甸的承诺的郑重。
听着身后传来衣物摩擦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声响,还有环佩碰撞的叮咚作响,十三心中感到一阵一阵的躁动。既然同是男人,又有什么好避讳的呢?他的容貌举止看起来分明与女孩子无异,可为何偏偏却和自己一样是男孩子呢?他实在不愿相信他的身体居然会和自己一般无异,唯有柔软温存的女孩子的身体与他的面容方可匹配。他深呼吸了几次让自己平静下来,勉强压抑住转身的冲动。可女孩子的身体到底是什么样的呢?
待他回过神来,他感到自己的脸颊竟然微微发烫,手中的狗尾巴草已经被他信手编成了一枚指环。 “来,把爪子伸出来。” 他语气生硬,转过头对身边的安安道。安安同样陷入思绪的迷宫中失了神,茫然地伸出了手。他忆起十四阿哥手捧一只饱满的水蜜桃向众人炫耀,一边和兄弟们说笑着一边粗鲁地剥去桃皮——一如剥落少女单薄的春衫。褪去皮的桃子羞怯地暴露出粉红色的果肉。饱受蹂躏的水蜜桃汁水四溅,溅落在安安桃粉色的衣服上。“没关系的。”还未及对方开口,他连忙说道并挤出一个讨好的笑容。明明不是自己的错,为什么要感到抱歉呢?他拿出手帕奋力擦去身上的污渍,“没关系的,没关系的,没关系的……”
众人的嘲笑讥讽之声浮在耳畔渐渐远去。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许是过往的桩桩件件早已麻木了他的心。他只能在画中将自己画成一个瘦小单薄、无依无靠、浑身赤裸的婴儿,独自一人瑟缩在画面的中央,周围是形形色色张牙舞爪的魑魅魍魉和凶残野兽,虎视眈眈伺机向他发起攻击。
但这次他不想再坐以待毙。他一骨碌爬起身找十四弟理论,“你为什么就不肯放过我呢?”
“你还在因为之前的事情耿耿于怀?”
他不想在十四面前再次败下阵来,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道:“你一而再再而三的欺凌我,而我却次次忍让。你难道就没有一丝一毫的歉意吗?”他顿了一顿,提高音量继续道:“你难道不该向我道歉吗?”
十四冷笑,“道歉?凭什么?”
“凭你做错了事!”
“错的是你,不是我。因为统治这个世界的只有一条法则:强者为尊,弱者就要挨打。其他一切都是骗小孩的童话故事、是哗众取宠的笑话!”
安安昂起骄傲的头颅,但颤抖的嗓音中流露出掩饰不住的色厉内荏: “我是你的兄长,难道你连最基本的人伦之道、孝悌之义都忘记了吗?”
“兄长?你还好意思还说?你也不照照镜子,就你这副不男不女的二椅子模样,也配当我的兄长?”
安安浑身颤栗不止,喉咙里充塞着艰涩的苦味让他一时无法开口,阴魂不散的梦魇又一次侵袭脑海——黑暗冰冷的触手在皮肤上游走,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他无处遁逃——如同恶毒的诅咒。没什么大不了的,他给自己打气,一颗心已然经过泪水的淬炼变得愈发坚韧。可还未及他开口反击,就被十四抢了先:“你手上那根破草笑死人了,老十三的哈巴狗,去去,别挡路,一身穷酸味熏着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