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的马车上,戚如尘倚在靠枕里,拨动着那座天星仪上的经纬弧线,将上面悬挂着的星辰拨地啪嗒作响。
清脆的撞击声回荡在马车里,除此之外,就只有车轮转动,碾过草木和碎冰的声音。
他玩了好一会儿,才意犹未尽地将它收到匣子里。等那声音停下后,车里顿时安静下来。戚如尘看向一旁,坐在他身侧的黑衣少年正神色平静地望着窗外的景色,不知在想些什么。
夕光透过车窗下的纱帘投射进来,浅色的光辉,将车里都照得暖融融的。
看在他今天送他东西的份儿上,戚如尘纡尊降贵地关心道:“七哥,你不高兴吗?”
司扶光转头望了他一眼,眼神中有些讶然,片刻后才说:“怎么这么问?”
戚如尘用手抵着侧脸,毫不避讳地观察着他的神情:“不是吗,总觉得你好像不太开心的样子。”
“我看你对萧家人并不亲热,难道他们得罪你了?”思考片刻后,他又补充了一句。
当然,这一点从一开始司扶光和萧开说话时就很明显了,若这也看不出来,戚如尘就是瞎子了。
只是,若换了他之外的任何一个人,只怕也不会问出这样的问题。皇家禁内的事,即使是私事,也关系重大,只有戚如尘这样不问朝局的人,才会这样直言不讳地提问。
司扶光望着他摇了摇头:“他们并没有得罪我。”
戚如尘想了想:“难道他们得罪贵妃了?”
“……”司扶光沉吟片刻,答道,“也不是,只是我小心眼罢了。”
看来他并不想提到那些事,戚如尘没再追问,只是忍不住说道:“小心眼?听你这样说,倒像是在骂我。”
这么说的时候,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有恃无恐的意味。司扶光看着他,只觉得他像一只娇贵的猫,明明非常柔弱,总是可怜兮兮,但却趾高气扬,要待他好,他才会凑过来,高傲地让你摸一下。
这样想着,他突然伸出手,碰了一下面前人那头柔顺的墨发。
掌下的发丝软软的,像绸缎一样光滑,带着一丝淡淡的凉意。
戚如尘愣了一下,才后知后觉道:“你摸我的头做什么?”
他的手落在司扶光刚刚触摸的地方,神情有些呆滞。
面前的人忍不住一笑:“想摸就摸了,这有为什么吗?”
这时,他倒显出一些天家贵胄,金枝玉叶的霸道了。
平时会这样摸戚如尘头的就只有云河公主,他本应该对此义正词严地表示一下反对,但对上眼前少年含着笑意的眼神,戚如尘却一下不知道说什么,只是顷刻间意识到自己的姿势很傻,他放下手,有些别扭地小声道:“不要拿我当小孩子。”
……
回到长公主府后,云河长公主见他二人,关系仿佛比昨日亲近了许多。戚如尘体质娇弱,但这次出门一整天,也并没有生病不适,足以见七皇子很关照他。
晚饭后,云河长公主还差人送去了不少礼物以表感谢,只是这些东西,却都被对方推拒了。
回来复命的人只说,七皇子说照顾弟弟是分内的事,请长公主不必客气。
***
因为前一天很早就被叫了起来,回到公主府后第二日,戚如尘一大早就醒了。
屋外淡泊的天光透过纱帘的缝隙照射进来,他在床上辗转反侧了片刻,最终还是披上了衣服。侍女拿来洗漱的铜盆,他擦过脸,漱了口,将头发随意地一绾,就独自走了出去。
戚如尘的居所离主院很远,但接近客居,他在廊下走了两步,听到不远处响起一阵清越的剑鸣,便朝着那声音来源的地方走了过去。
见到他的侍从有低下头来想问好的,戚如尘只是比了个手势,让他们不要出声。
他一路走到了蘅兰苑中,冬日浅薄的淡白色天光下,枯枝的树影都显得很鲜明,就像一幅流动的画卷。
黯淡的晨光里,一身黑衣,墨发高束的少年正立在树下舞剑。他手中所持的,正是昨日萧府中拿到的那一柄剑,剑刃冷如秋水,亮如寒星,随着他翩若惊鸿的剑势,方寸天地间,都被这一抹寒光照亮。
剑是百兵之君,但看那剑身所带起的飒然凛风,几乎将庭中的枯枝削断。衣袂飞扬间,隐约可见持剑之人脸上的神情,也像冰刃一样锋锐。
萧大说七殿下剑术卓绝,竟然并不是恭维。戚如尘没有习武过,但看他的剑势,也能从中感到雷霆万钧之力。
但那剑势并不只是纯然的刚烈,舞剑之人身姿辗转,衣摆翩飞,步影矫若游龙,一剑递出,凌厉剑影几乎令人眼花缭乱。待剑势稍收时,被剑风吹起而纷然飘落的枯叶,全都被从中削断,碎成齑粉。
凛风吹过,细碎的粉末飘零地落在树下,就好像一捧枯雪。
戚如尘从前观赏别人舞剑,只觉得花哨漂亮,看几眼就忘了,但在此时,却情不自禁地立在原地,几乎看得有些痴了。
以司扶光的武功,怎么会不知道庭中有人。只是因对方没有出声,他也没有停下,直到剑法练毕,这才收剑回身,正要出声时,忽见一截断枝从那人站立的枝头坠下。
他下意识将手中剑挽了个剑花,朝那边掷了出去。
戚如尘正在恍惚之中,却见一刃雪亮剑锋刺向眼前,惊惧之下,情不自禁地朝后退去。但剑尖所指却并不在他的方向,一阵凛风拂过,耳边响起利刃钉在树干上的声音。
他下意识地回过头,只看到那柄剑正插在身后的树上,其中还夹杂着半截枯碎的枝叶。
他这才想明白是怎么回事,只是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一时没有说话。
司扶光走到他身侧,将剑拔了出来,这才注意到戚如尘面色有异,他立即将剑收入鞘中,温言道:
“阿尘,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此时明明剑风已过,尘埃落定,戚如尘望着面前那张俊美非凡的面容,却感到那阵心悸之感犹未退却,有些答不出来。
司扶光见此,便握住他的手,带着他往廊下走去,触手间,却感到掌中指节冰凉,像是被吓到了。他愣了一下,抓着戚如尘的手指一紧。
“……别怕,我只是,”他顿了一下,竟然像是不知道怎么解释,只牵着他,快步往房间里走去,“我带你进去休息。”
戚如尘挣了一下,也不知是哪里来那么大的力气,又或许,司扶光牵着他时所用的力道并不大,竟被他一下甩开了。
他望了面前的人一眼,那眼神中带着一种抗拒,还有说不清的恐惧之感,又往后退了两步,一言不发地跑走了。
待一路跑回房间里,戚如尘反手关上门,这才感到心跳得是那样快,几乎快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了。
不明所以的侍从立在门口,隔着一扇门轻轻问道:“公子,你怎么了?”
他喘了口气,有些脱力地靠在门上,这才说道:“……滚开。”
冷冷的水迹顺着颊边滑落下来,他抬手抹掉,将大氅解下来,扔在一旁的炭盆边。
屋中弥漫着的热气逐渐冲散了体内升起的寒意,戚如尘倚在门边,好一会才回过神来。他缓缓站直,走到桌边,倒了一杯茶。
就在这时,腕间金铃轻轻作响,司命在他脑海里问道:【主人,你怎么了?】
戚如尘沉默了一会,才在心里回答道:【我不知道,只是刚刚突然有点怕他。】
司命不知为何,并没有立即回答。他也没有再说话,屋里只有炭火燃烧时噼啪作响的声音。戚如尘就这样坐了一会,神智逐渐回转后,才后知后觉地感到有点饿。
他下意识说了一句:“来人。”
门被轻轻推开,来人却并不是他的侍女,日影摇晃,在门边投下一道长身玉立的影子。
戚如尘抬起眼,看到片刻前一剑吓得他差点魂飞魄散的少年,正神情复杂地望着他。
“你、……”
他张口就要说话,刹那间,却不知道说些什么。
沉默片刻后,还是司扶光出声问道:“你还好吗?”
戚如尘深吸了一口气,下意识抓住手边的椅子扶手,冰冷坚硬的木质,硌得他手心有些发痛。
他垂下眼,顿了一下才回答:“我没事了。”
不知为何,在他听来,面前的人说话时语气有些沉沉的:“你方才手那样凉,我让人去请大夫。”
“不要!”戚如尘下意识拦住了他,他心下觉得此事不可对人言,也认为向第三个人复述这件事非常丢人,因此立即说道,“我没事,不要看大夫。”
“……那好。”司扶光妥协地点了一下头。
他走近几步,站在离戚如尘不远不近的地方,低声说:“是我不好,吓到你了。”
这事并不是他的错,但戚如尘也想不明白其中的原因。他飞快地抬起头,望了司扶光一眼,只觉得他此时背光站着,面色是一种说不出的压抑。
戚如尘收回视线,只感到更加心烦意乱,他偏过头,语气含糊地说道:“我饿了。”
司扶光像是还想说什么,听到他这么说,却只叫人送饭来。不一会,外间的侍女依次送上早膳,食物的香气在屋子里浮动,司扶光望了他一眼,说:“你好好休息,我先回去了。”
戚如尘下意识问道:“你不和我一起吃吗?”
司扶光只说道:“不必了。”
他说话的语气算不上冷淡,只是脸色不好,和平日里温柔包容的神态比起来,像是判若两人。
从刚才起,戚如尘就不由自主地抓握着椅子上的扶手,此时更是用力,几乎要将上面镶嵌的贝母扣下来。
这样忍耐了片刻,他望着那道转过身去的背影,还是克制不住地出声道:
“七哥,你是在怪我吗?”
“……”
司扶光停下脚步,回过头定定地望着他。
过了片刻,他才回答道:“我没有怪你。只是你刚刚,好像很怕我。”
对上他的眼神,戚如尘咬了一下嘴唇,突然感到有些后悔。
他果然是看出来了。但那时感受,戚如尘自己也想不明白,只好干巴巴地否认道:“我才没有,你不许再提这件事取笑我了。”
“……不会的。”过了一下,司扶光才低声回答,戚如尘望着他,只觉得他像是有些心事。
就在这时,沉默了许久的司命冒出头来,对戚如尘说道:【主人,我算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