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戚如尘所想，十方道中，正是一片混乱。

当日司扶光为追杀他，一剑将修罗界十方道的引路妖兽重伤，又破坏了修罗界到凡间的传送阵。

因此，十方暗河的渡口处，正聚集着无数魔修妖兽，挤挤挨挨，其间议论声嘈杂万分，几乎吵得人耳朵疼。

但这样也有一个好处。见到寻蝶的时候，戚如尘已经意识到崔雨现下仍然在追踪他，恐怕他是想等他和司扶光两败俱伤之时，再从中渔翁得利。

他从流明道逃出来，一路隐匿行踪到了十方渡口。此处气息混杂，即使寻蝶也一时半会难以找到他的踪迹。戚如尘将戴在头上的兜帽又往下拉了一些，躲在了人群的角落里。

前方，一群张牙舞爪的魔修正在大声议论。

“修好了没有？”

“哎，你急什么，这是一时半会就能修好的吗？”

“这都几天了！！也不知道是哪位大能，如此大的怒火，不去找惹他的人，却拿我们的传送阵撒气……”

“你瞎呀，看那阵法上残留的剑痕，分明是个剑修啊！”

“哎，别吵了别吵了……我听说这事和玄云尊主有关，他不是正在通缉一个人吗？”

“哦，我知道，好像是个混进献宝会的魔修？嘿嘿，他是不是偷了玄云尊主什么大宝贝？”

戚如尘忍不住在心里骂了崔雨一句。就在这时，最前方一道声音响起：

“修好了！”

众人皆是情不自禁地抬首望去，戚如尘松了一口气，不动声色地将行迹掩藏在其他人中间。料想传送阵刚修好，即使是玄云道的人也来不及在渡口等着他吧。

他向那里一望，只见曾被珈蓝剑斩开的阵法被灵力勉强粘合在一起，一众魔修纷纷朝着那地方涌去。趁此机会，戚如尘将衣领一拢，捏了个诀，也混在魔修当中，进入了传送阵里。

再次睁开眼，他已经到了凡间的招摇山。

那如影随形，像是附骨之疽一样追随在他身后的寻蝶终于消失不见。料想崔雨也无法在偌大的凡间找到他的踪影，况且他如今还只是十方魔尊之一，真要在三界通缉戚如尘，只怕等他一统十方道才有这样的能耐。

戚如尘召出引凤天回，那管碧玉箫在他手中散发着莹莹光芒。这便是曾经崔氏在仙道立足的依仗，四界造化之力的具现之一。

他只看了一眼，就将它收了回去。

此次戚如尘虽然拿到了引凤天回，却不必先回天渊学宫。他身上九重煞的印记，因与司扶光一战已经有些松动，需要立刻闭关，然而，在他醒来之时，已经感应到了另一方四界之灵的下落。

这也是他将传送点设在招摇山的原因。

眼前的山中正弥漫着缕缕白雾，夜色将近，细雨从天际飘落下来。

戚如尘顺着山道往下走去。此处人迹罕至，夜里只有一些野兽虫豸的动静。夜雨下，不远处正有一方山塘，其中开满了荷花，秋日残荷在雨中发出淅淅沥沥的轻响。

一丝花香气隐约传来，隔着眼前白纱，戚如尘朝那里望了一眼。那一池寒塘弥漫着山间冷气，不含半点人烟，寂静得如同世外之地。

像是想到什么，他突然停下脚步，心念一动，储物袋被捏在了手心。

“……司命。”

司命正悬挂在他腰间，伪装成一枚普通的金铃。听到戚如尘的召唤，它没什么精神地说：“怎么了，主人？”

“那枚情种呢。”戚如尘拎着储物袋问。

司命道：“我给了你呀，主人。”

戚如尘在储物袋中翻找，几乎将整个袋中的东西都收了一遍，却还是没有找到那枚碧色的种子。

司命倒吸了一口凉气：“怎么回事，不会是弄丢了吧？！”

“……”戚如尘将储物袋收回去，回想数次，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将那样东西弄丢的。

司命急道：“怎么办怎么办？要回去找吗？”

说到这里，它又悻悻地说：“这时候回去，只怕司扶光早已经醒了。”

戚如尘摇摇头：“算了。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司命不由叹道：“怎么会！……那是主人的情根呀。”

戚如尘说：“我本来也不过是想找个地方将它扔掉罢了。”

他之所以让司命将他体内的情根拔除，也是因为他并不需要这样东西。

司命情不自禁地说道：“太可惜了。”

戚如尘没有接这句话，他指节微动，掐算片刻，却是对司命说：“计划有变，我要回天渊一趟。”

司命立即问：“那件事，要告诉师尊吗？”

戚如尘答道：“没有什么好瞒着的。”

他将司扶光的净心神咒解了，即是破了他的无情道，还拿走了他的天灵菩提心。戚如尘不知道司扶光究竟会怎么样，或许他会以剑阁名义向天渊学宫讨回此物，也或许，他会像崔雨一样追杀他。

戚如尘也是到现在才明白，自月河秘境后，他再也算不出司扶光的命数，是因为两人的命途，在月河秘境时就纠缠在了一起。

无论如何，这事不能再牵涉到更多的人。他回去天渊，也只是想要和师尊确认一件事。

***

天渊学宫，东极殿中。

一身黑衣，双目蒙着绫带的青年半跪于地，朝着不远处神台中的轮回镜遥遥一拜。

“阿尘。”

殿中响起一道虚幻缥缈的声音。

戚如尘恭谨道：“师尊在上，弟子回来了。”

蓝怀现下依旧在闭关中，她并没有现身，只是在轮回镜中留下了一缕神识。似乎是隔着镜面看到了弟子的状况，她轻声一叹，问道：“你的另一只眼睛呢？”

戚如尘低声回答：“……我将它给了别人。”

蓝怀问：“你是从哪里结下了这样大的因果？”

戚如尘如实答道：“弟子取走了剑阁首席司扶光的天灵菩提心。”

这消息若是传出去，只怕不知是多么骇人听闻，但蓝怀却没有多问，只说道：

“我知晓了。你便是为了此事才回来？”

戚如尘摇了摇头。

“师尊，弟子用司命拔除了因在万象前尘境中而生出的情根。但那枚情种却不慎丢失了。因师尊告诫，弟子不敢不谨慎，因此想向师尊请教它的下落。”

他等了一会，才听到蓝怀答道：“它既已被你拔除，便于你无碍了，不必担忧。”

戚如尘松了口气，正想说话时，就听到蓝怀又开口道：

“……阿尘。”

他很少听到师尊这样带着迟疑的语气，不由有些诧异。

镜中，那抹高华凛然，犹若九天玄女一样的身影轻声说：

“你从小在天雪山长大，我从未对你说过你的身世，你也从来不问，为什么？”

戚如尘答道：“修神道者，抛却亲缘，不问俗尘，这是师尊教给我的。”

“……你说的不错。”蓝怀微微一点头，却是说，“既然如此，现在也是时候告诉你了。”

轮回镜中，那道身影一动，似乎是向他望来。

“你的母亲名为戚承露。她是天渊上一任圣女，也是我的同门师姐。”

“她对神道玄术一途的痴迷，胜过我千倍百倍。然而，在修习到天星诀的第五重时，她便因天资所限，无法再获得寸进。”

“戚承露不肯接受天命。她认为，既然她一生努力都因天赋所限，只要制造出一个天资卓绝的继承人，便终有一日能触摸到大道法则的边界。”

“因此，她用自己的修为养育了一枚圣殿的雪胎，又闭关数百载，领悟到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时机——只要在那一刻嫁接阴阳，以一生心血为雪胎重塑血肉，就能得到一个天资卓绝，生来就适合修神道的圣子。”

“从那雪胎中诞生的孩子，便是你。”

戚如尘垂下眼睫，望着眼前的地面，却并不感到非常意外。

蓝怀继续说道：“你是一个完全继承了她遗志的作品。因此，我遵从戚师姐的指示收你为徒，将天星诀传授给你，引领你进入神道一途。”

“她要我为你起名如尘，希望你将世间万物都视为尘埃。为神之道，视万物如尘。一旦你动心，那便是她彻底的失败。”

说到这里时，她停顿了一下，才继续开口。

“然而，我却从来没有问过，你到底是否愿意选择这样一条路。……阿尘，你有哪一刻后悔过吗？”

戚如尘沉默了片刻，抬起头，望向轮回镜中的那抹身影。

“师尊，追求神道，掌控天命，是我的愿望。”

“即使重来一次，我也不会为自己做下的任何选择而后悔。”

天雪山的雪光照在他柔秀的面颊上，那双暗金色的眼眸被白绫覆盖，左眼下，犹然渗出浅浅血痕。

为神之道，是世间万物自有命数。因此神道修士从不会在意因果，更不会为此而牺牲己身之物。

蓝怀并没有点醒戚如尘。

那镜中身影逐渐模糊，缥缈的声音回荡在空荡荡的东极殿里。

“阿尘，你的前路遍布荆棘血泪，但神道修士，无一人不是如此。”

“想要逆转天命，便要承受其害。”

戚如尘只是说道：“弟子明白。”

蓝怀一点头，那抹神识便从轮回镜中抽离了。戚如尘站起身来，隔着浅白色的绫纱，望着远处天雪山的辉光。

片刻后，他抬手抚了一下自己的左眼，也离开了东极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