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胧月色下，那片水面被映出一片夜晚的暗蓝，唯有立在戚如尘对面的那一抹身影，投下的影子散发着淡白的微光。

他将手中提灯缓缓举起，司命的光辉，照亮了那人的脸。

那是一头像是雪缎一样的白发，在夜色下几乎散发出皎然光辉。他的脸也是白得几乎失去了血色，呈现出一种近似透明之感，一眼望去，就像是山中精魅。

戚如尘反问道：“你是谁？”

那白发男人眨了眨眼，语气轻轻地答道：“我叫阿心。”

戚如尘看着他，指了一下不远处的重重灯火，问：“你是住在那里的人吗？”

男人回过头，像是有些懵懂地顺着戚如尘手指的方向望了一眼，他想了一会，才转回头，回答道：“我不和他们住在一起。他们很怕我。”

眼下两人不过隔着几尺的距离，若是对方身具修为，无论是妖怪，还是魔修，戚如尘都不可能无法察觉。但眼前之人呼吸间，的确没有一丝灵力波动的迹象，怎么看，都不过是个长得有些奇怪的凡人罢了。

此处是金照灵界，无论出现什么样的情况都不奇怪。戚如尘顿了一下，才试探地问道：“他们为何会怕你？”

那个自称叫阿心的男人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一开始，我也和其他人住在一起，只是后来某一天，他们就开始害怕我，说我长得像妖怪。不许我再接近其他人。”

他说着，越过水洼，朝戚如尘所在的位置走了两步，像是借着提灯的光辉打量着他，那眼神仿佛很好奇：“你不怕我。为什么？”

“自然是因为你没什么好怕的。”

戚如尘侧头望了他一眼，心中有了计较，又顺口说，“我路过这里，不想已经是夜里了，你能带我去你住的地方看看吗？”

阿心立即回答道：“好啊。我听说别人经常招待客人，从前还没有人去我家，谢谢你。”

这个人真是奇怪，哪有做主人的反过来感谢客人？

戚如尘跟着他往前走，一路上，又向阿心提了几个问题，对方都是对答如流。只听他所言，就像真是因为面容有异，而为村人所不容，才被赶出去了一样。

但这里是金照灵界，又如何会有所谓的村人呢？

“你在这里居住了多久？”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了阿心的居所。他住在林外一片石山的山洞中，这里非常简陋，入眼只能看见像是桌椅和床榻的几块大小不一的石头。在像是桌子的那块石头上，放着竹筒做的水壶，阿心走到桌前，请戚如尘坐下，又动作很生疏地给他倒了一杯水。

戚如尘将那水接过来放在一边，听到他回答：

“我从出生就在这里了呀。”

戚如尘蹙眉道：“那你今年多大年纪？”

阿心抓了抓头，动作间一缕缕白发从他指尖流泻，就像是丝缎一样泛着光，他有些难为情地说：“我不记得了。”

“那些村人呢，他们也是一直以来就在这里的吗？”戚如尘转而问道，“你有没有见过一些很特别的人？”

这屋里只有一个作为凳子的石头，因为让给客人坐了，此时阿心是蹲在地上。他用手撑着下巴，抬起头来看向戚如尘，诺诺地答道：“我不记得了，好像他们来了很久，又好像只是一会……”

“嗯，到底是什么时候呢？”

阿心这样说着，面上的表情变得有些迷惑起来。他虽长相如同青年，但行为举止，偶尔看去却犹如稚儿一般。

戚如尘耐心地等了一会。面前人神色越来越为难，眉头几乎都纠结在一起，最后还是苦着脸说：“我都忘了。”

他用手敲了石桌一下，轻声道：“莫非你是记性不好？”

阿心立即点了点头，肯定道：“是的。我好像经常忘记发生了什么事……”

他又说，“不过，你说特别的人，指的是哪种人呢？”

戚如尘说：“像我这样的人。”

阿心抬起头凝望着他，他肤发皆白，瞳孔是一种很浅的淡粉色，若真是精怪，只怕是只兔子精。

戚如尘正在心里默然地想着时，阿心突然抬起脚，往前凑了两步，一下趴伏在了他的腿上。

戚如尘被吓了一跳，一下将他推开。

“你做什么？”

阿心跌坐在地上，神色仿佛是有些委屈。

“我闻到了一股，很香的味道。”

“你身上有很香的味道。”他又重复了一遍。

戚如尘俯视着他，片刻后，又对他伸出一只手，轻声问：“什么样的味道？”

“很香……”

阿心仿佛有些怕他，犹豫地看了他一眼，才抓住他的手站起来，继续说，“别人身上都没有。我第一次闻到这样的味道。”

“那些人身上都臭臭的，偶尔也有不那么臭的人……在这里待久了，过后就会变得有些臭了。”白发青年这样说着，又拍了一下手，像是恍然大悟，“是了，我知道了。你说的是那种人吧？在商河石边，经常会有掉下来的人。”

恐怕这就是金照灵界的传送阵所在了，戚如尘立即问：“商河石在哪？”

阿心答：“自然在商河边。你若是想看，明天我带你去看。”

他望着戚如尘，歪了歪头，突然又说：“我答了你这些问题，还不知道你是谁，叫什么名字。”

戚如尘便对他说了名字。阿心仿佛很高兴一样，口中喃喃道：

“我知道你叫什么了，你又来到了我家里做客。这样，我们就不仅是客人和主人，也是朋友了。”

戚如尘望着他的神情，在心里重复了他刚刚那段话，忽然说：“是谁教的你这些？”

“……是谁？”阿心摇了摇头，“没有人教我。我看别人家都是这样的。”

清寂的石洞中，只有司命化作的提灯散发着微光。阿心凑过去，像是觉得很新奇一样，看了一会戚如尘随手放在石桌上的提灯。过了片刻后，他又看向山洞之外，此时月上中天，已经是深夜了，他转头望向旁边的人，说：“该睡觉了，你睡在我的床上吧，我今天就坐着睡觉好了。”

不等戚如尘回答，他又说：“我的名字是两个字，你的名字是三个字，这样不好。”

他想了想，对戚如尘一笑，“你叫我阿心，我叫你阿尘好不好？”

“……”

黑衣青年动作一顿，原本正思考的问题却被这一句话骤然打断，他不自觉地蹙了一下眉，看了一眼眼前的白发青年，拒绝道：“……不好。”

阿心看了他一眼，像是有些不高兴，却又强自忍耐了，只勉强地点了点头：“哦，我知道了。”

……

夜风吹起，一抹云翳飘过，遮住天际明月清辉。玉盘之上，就此笼上了一层模糊的光。

石屋中，提灯光辉一明一暗，就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正捻动着它的烛火。

戚如尘盯着司命，抬手一招，它便化作金铃回到他手中。屋中霎时变得一片漆黑，昏暗月色透过洞口照亮了屋中轮廓，下一刻，伏在石桌边的青年忽然动了一下。

就像被金铃的微光吸引，他缓缓坐直身体，看向了坐在石床边上的人。

“……你是谁。”

与几个时辰前说话的声线截然不同，他的语气很低，又带着一丝沉涩之感，就像是许多年未曾开口过一样。

戚如尘默然望着他。阿心那一头白发，不知何时已经化作深黑，从头顶披散下来，像是蛛网一样将整个人覆盖。那一双深红的瞳孔盯住了他，就像锁定了猎物。

“我是被你请来的客人。怎么，你不记得了吗？”他语气冷淡地回答。

“阿心”眯起眼来，打量着他，眼神落在他手中的金铃上，又看向戚如尘的脸：“你会术法。”

“这里只有凡人。你是怎么进来的？”

戚如尘反问道：“你知道这是哪里吗？”

“阿心”说：“我自然知道。你不要废话，你究竟是怎么进来的？”

戚如尘自然不会乖乖回答他的问题：“看来你不希望仙道的人进入这里。为什么？”

“现在是我在问你，我的‘客人’。”面前人语气不豫，只一抬手，石桌上的竹筒便朝他直直地飞过来。戚如尘侧身轻巧地避过，转眼便退至山洞之外，司命在他掌中化为一把法杖，顶端萤石曜曜，将眼前重新照亮。

即便到了此刻，戚如尘依旧感受不到他身上的灵力波动。

这究竟是为什么？

那只盛水的竹筒落在塌上，发出咕噜咕噜的滚动声。

“阿心”看了戚如尘手中的法杖一眼，突然冷冷地说：“你以为，你能对我怎么样？”

戚如尘看不出此人真正来历，也并不想贸然与他交手，听到他这样说，心下却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就在这时，司命在他识海中提醒道：“主人，有哪里不对劲。”

他立即一手取下纱笠，口中念动天星诀。司命光芒闪烁，眼前之景化作无数旋动的命盘，群星摇动，戚如尘却难以从中找到关于“阿心”的那一点。

此时遮月的乌云被风吹散，夜风吹动他蒙眼的绫带，那道立在月下的身影，就像是人间垂影，虚妄天仙。

“阿心”仍然坐在山洞里望着他，却没有再对他动手，只用手指扶着石桌，语气淡淡：“别白费力气了，我说过，你是我的‘客人’。”

“客随主便。你不懂是什么意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