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下是柔软的床铺,呼吸之间,隐约能闻到一股清淡悠远的白梅香气。四下非常寂静,只偶尔响起几声水波摇动的声音。
这样安宁闋寂的氛围中,戚如尘恍惚了好一会儿,才有些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睫,下意识抬手抚了一下眉间,那道白绫仍旧好好地覆在面上。他这才松了口气,掀开帘帐向外望去,一线天光从殿中透出,照亮了四下的情景。
这里是一间水阁。
离行走起居之地不过几尺,便是一方望不到头的水岸。天光照彻下,那水中竟生着无数枝干奇崛的白梅花,盛开的花瓣晶莹如玉,在风中轻轻舒展,散发出清淡的香气。
戚如尘掀开盖在身上的狐皮,有些诧异地往外走去。
在金照灵界时,他体内那种灵气枯竭之感已经消失,就连九重煞印记的隐痛都变得若有似无。他像是做了一场很安稳的长梦,那些阴谋诡计,刀光剑影,好像已经过去了很久。
然而,储物袋中那方灵玉不断漫溢,像是带有生机一般缓缓散出的灵气,仍然提醒着他,那不过只在昨日罢了。
只是,这却到底是哪里?
戚如尘环着整个大殿走了一圈,却没有见到一道人影。此处四面临水,抬眼望去,只能看见漫无边际的水面。日光摇动,青碧色的池水中浮动着点点金光,戚如尘从储物袋中摸出一枚灵石扔进去,几尾锦鲤被这动静惊动,摆着尾巴从水中跳跃而出,又很快地沉进了池底。
他召出司命,用灵力感应着这方天地,却触摸不到其中的边界。
“这里到底是哪?”
之前在金照灵界中抵挡佛宗无量金印时,司命曾经受了伤,此刻它声音仍然是有气无力。
“主人,你现下在仙道之中,但是我也不知道这是哪。”
司命顿了一下,有些小心翼翼地问,“你还记得先前发生的事吗?”
戚如尘立在池边,一手撑着栏杆向远处望去。掌心白玉生温,在日光下,逐渐泛出淡淡的暖意。他只记得金照灵界破碎后,钟越心破界而出,而后……是司扶光替他挡住了昆仑和佛宗的人,又将他带走了。
后来,在飞剑上,不知为何他却又睡着了。
再睁开眼,就是现在。
戚如尘本以为那种会不分时机,难以抵抗的睡意,是因身在金照灵界中的异常。现在看来,却好像并不是这样。
在戚如尘愿意的时候,他和司命当然是心灵相通。后者听见他心里的想法,像是松了口气,这才回答道:“不错,主人,是司扶光将你带到此地。”
“这是梦山吗?”戚如尘不由问。
司命悬在他腰间,铃舌轻轻摇动,发出清脆的铃响。过了片刻后,它才答道:“我记得那不是去梦山的方向。主人,这池水四面都设置了困阵,因此你才看不到更远的地方。”
困阵?
戚如尘眉心微蹙,下意识喃喃道:“他要将我关起来?”
司命并不敢回答这句话,只是宽慰他道:“这里灵气充足,又与世隔绝,对主人来说,不是正少了许多麻烦吗?”
想到从修罗界一路追到招摇山的崔雨,以及现下不知是什么情状,恐怕还要找他报仇的钟越心,戚如尘不由觉得,司命说的是有几分道理。
司命又劝道:“反正在东极殿也是一样修炼,主人不如趁现在这个机会,快将金照灵玉和引凤天回炼化了。”
“……”
戚如尘很清楚,司命嫉妒心很强,生怕他有了别的灵宝。即使知道这是他收集这些是为了抹去九重煞,它仍然非常小心眼。
但司命说的不错,这两样东西,被他带着终究是麻烦,不如趁这个机会用来压制九重煞。
只是……
戚如尘抓着栏杆,却感到有些心烦意乱。
司命等了许久,却仍旧不见他动作。
黑衣青年神色不明,只是定定地望着远处水天相接的一线。下一刻,他突然毫无预兆地抓着手中金铃纵身而起,一直往水面深处而去。
这里果然设置了阵法,无论如何也触摸不到边界。
戚如尘心下一横,将手中金铃化为一柄宝剑,贯注灵气于内,一下朝眼前碧水劈了过去。
识海中,司命情不自禁地拦道:“主人!”
带着凛光的剑气划过池水,只片刻,就被翻涌的水浪抚平了。
戚如尘又连劈数剑,却仍旧是不得其法。碧水翻涌,掀起的水花溅湿了他的衣摆和发梢。
他没有在意,只朝后掠去,又回到了那一方水阁。待落于阁中,足踏平地时,他才眯起眼,手掌翻覆之间,将司命捏在手心里,语气隐带威胁道:“你瞒着我什么?”
司命哽了一下,才说道:“……主人,我冤枉呀!”
一阵清风吹过,将他粘在脸颊上的湿发吹开。黑衣青年身形纤细,那张绫纱下的小脸柔弱苍白,神情却带着十足的危险之意:
“休想骗我。快说。”
司命委屈道:“主人,我是你的器灵,怎么会害你。”
这样解释了一句,它才诺诺道,“只是……我答应了别人一件事。”
戚如尘不觉心头一动,连心跳都快了两分,口中却仍然维持着冷酷的语气道:“谁。”
“……是带你来这里的人。他要我说服你暂时留在这里。”
戚如尘咬牙切齿道:“你是我的器灵,却为何要听他的话?”
“自然是因为,这件事对你百利而无一害呀!”司命急急地解释道,“主人,外面崔雨正在追杀你。那个钟越心,我探知不到他的下落,但你遇上他,也很危险呀……况且,昆仑和佛宗的人恐怕还不肯罢休。你留在这里,他们便找不到你了。”
戚如尘抓住了它话中漏洞:“你知道这是哪?”
“……”司命诡异地沉默了片刻,这才幽幽道,“主人……”
黑衣青年捏着它的铃舌:“你说不说?”
司命像是完全放弃挣扎,自暴自弃道:“这里是白梅静池,司氏的禁地。”
“司扶光呢?”
司命道:“这我就不知道了。他只让你待在这里……”
那种一直萦绕在戚如尘心头的难以言喻的烦躁之感,在听到司命的回答后,变得更加明显,他忍不住说道:“他以为他是谁?凭什么将我关在这里。”
司命小心翼翼地坠在他衣角边,讨好道:
“主人,或许他也是想帮你……”
戚如尘脱口而出:“我需要他帮我吗?无论我做下什么样的事,后果也不过我一人承担,何必要他人多管闲事!”
他话音犹带怒意,落在这方天地中,几乎传出回响。司命立即噤声,片刻后,它却又忍不住在识海中探出头,幽幽道:“主人,你回头看看……”
戚如尘捏着金铃骤然回身。
莲池边一道身影长身玉立,正默然地望着他。
“……司扶光。”
天光水岸是一线碧色,夕光沉在其间,就像金光融碎。此时已是黄昏,就在戚如尘回头的这一刹,池中白梅渐数转为青色,眼前水面化为一道深沉碧海。黯淡余晖中,那人侧颜沉静,却带着一些说不清的暧昧朦胧之感,就像是南柯一梦,远在天边。
戚如尘忍不住朝他所在的方向走了两步。
这一刻,金照灵界外,白衣剑修紧紧将他禁锢在怀中时,他心中生出的那种难以言喻之感,在此刻却又浮现了上来。
司扶光就这样沉默地凝视着他,等戚如尘到了近前,他才轻声开口:“我来看看你。”
戚如尘开门见山道:“你为何要将我关在这里?”
司扶光垂目望着他:“外面有很多人在追杀你。你先在这里待一段时间,等他们不再找了,你随时可以离去。”
顿了一下,他又补充道:“白梅静池的困阵内外相通,我无法只解开其中一面。这段时间,还请你暂且忍耐了。”
“……”
戚如尘设想过很多面前人的反应,却不想司扶光会这样回答。
他本想要说出口的质问,在这一刻,却都哽在了喉间。
戚如尘不觉有些气闷。在司扶光那沉渊静海一样的目光中,他忽然歪了一下头,语气不明道:
“你不怪我将你的天灵菩提心夺走吗?”
听到他这样说,面前人神色终于有了变化。司扶光唇角微抿,像是下意识那样抬起手,修长指节停在戚如尘覆面绫带上,却没有真正触碰他。
月光照影,水波摇动的静寂中,他顿了一下,才低声说:“……你替我破解了净心神咒。那时候……你应该叫醒我。”
戚如尘像是没听明白他的意思,追问道:“为什么?”
“你不必这样做。”白衣剑修收回手,隔着那道绫带直视着他,“戚殿主,你没有什么欠我的,不必将眼睛赔给我。”
戚如尘不觉咬牙道:“你说的是。若不是这样,在招摇山,我怎么会那样轻易地被你所控制。”
司扶光却也没有解释,只转而说道:“这段时间,你尽可将这里当成东极殿。若是有什么事,便点燃这盏灯。”
戚如尘这才注意到,在他另一只手上提着一盏琉璃灯。此时,灯盏被轻轻搁在桌案上。
夕阳西沉,明月东升,殿中明珠柔和清辉,照亮了眼前一池梅花。此时,这些花瓣在夜色中已经转为墨青色,戚如尘将视线移动到那盏灯上,又转而抬目,看向了司扶光的脸。
“你为什么要帮我?”他语气很低,在寂静的夜中,却是清晰可闻。
夜明珠的皎然灯辉下,面前人忽而轻轻一笑。那望向他的目光,像是一场柔和的清梦。
戚如尘神情不觉有些怔然,下一刻,白衣剑修轻声说:
“不为什么,这是我心甘情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