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皎皎,水波流动,白梅花的香气间,两道一黑一白的身影相对而立,均是沉默了许久。
夜明珠的光辉照在戚如尘侧脸上,他缺乏血色的脸颊像一方无暇白璧,又漂亮又柔和,却又带着一种轻易就能打碎的茫然之感。但这样的神情只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下一瞬,那容色又变得如同冰雪,带着一种有些刻意的,明月难近的冷酷之意。
“你为何不问我,是不是心甘情愿?”
司扶光静默地望着他,近看时,他眼眸中那抹暗蓝色,就像琉璃沉水,教人有些看不透。
这样的沉默中,有那样一瞬间,戚如尘或许有一丝后悔,但他很快就将这样的情绪抛之脑后了。
面前人只是回答道:
“即使你不愿,我也会这样做。”
“……”黑衣青年目光中一瞬露出些不可置信,但那人只是神色不变,好像不觉得自己说出了什么令人意外的话。他不由抓住了池边的白玉栏杆,追问道,“为什么?”
司扶光说:“戚殿主,你为什么要拿走金照灵玉?”
戚如尘道:“自然是因为我想这样做。”
司扶光对他淡淡一笑:“不错。我这样做,也只是我心中所想。”
戚如尘想问他凭什么,又感到这样的对话毫无意义。他在心里思索了片刻,换了一个问题:
“裴瑛说,你不是在闭关吗,为何会知道我在金照灵界?”
司扶光顿了一下才回答:“因为你用了天灵菩提心。”
“……”原来如此。
就像他使用引凤天回崔雨会有察知一样,天灵菩提心是曾属于司扶光之物,戚如尘利用它打开了商河石阵,又差一点杀死了钟越心的化身,司扶光若是有感应,也并不奇怪。
夜风吹过,枝头转为深青色的花瓣簌簌掉落,有一片,轻柔地落在了戚如尘的发梢上。
他抬手将那片花瓣拂去,望着月色下平静无波的池水,又说:“我利用它做了那样的事,你没有什么想法吗?”
琉璃提灯中辉光摇曳,在司扶光脸颊上投下一道侧影。他望着那片被戚如尘拂落的花瓣,轻轻地说:“我知道你有不得不这样做的理由。”
在他轻柔的语声中,戚如尘忽而感到心头一痛,像是被一只手轻轻攥紧了。他不觉抿了一下嘴唇,转过头,直视着司扶光,语气凌然道:“你知道我的理由吗?”
“我只是想活着。无相门的人说的不错,我都是为了一己之私。”
说到这里,他语气咬牙切齿,又带着一些痛恨之意。
“我所修神道,是与天相争,天道容不下我,我却非要逆天而行。不过是这样罢了,你以为我有什么样不得不说的理由吗?司扶光,我不是你所想象的那样——”
他在心里说,我不是万象前尘境的戚如尘。更不会为你舍身。
面前的白衣剑修只是默然望着他,低声说:“……这没有什么。”
“你想活着,并不是你的错。”
“是吗。”戚如尘望着他,毫不留情地继续说道,“若是我为了活下去,要无数人为我陪葬呢?昔年六道魔主为求续命,以天下人为灯脂,穷尽三界灵脉为祭,开启逆转阴阳七十二阵法。这样的人,难道不是人人得而诛之吗?”
司扶光看着他说:“……你不必这样做。”
戚如尘冷笑一声:“你怎么知道我不必?”
面前人没有回答。
一缕夜云飘来,将中天的明月遮住了。
逐渐黯淡的月光下,戚如尘忽而抬起手,一下将缚眼的绫带解开。
白绫飘落,露出他半边暗金色,像是猫眼石一样神秘的眼眸,只是另一边,却半闭着,其间只剩一抹空洞洞的眼眶。
一身黑袍,容色秀美的青年缓缓抚摸着左眼的那道伤口,夜色之下,他眸光比九天之月还要冷漠:“我将眼睛给你,是因为拿走了天灵菩提心,你不明白吗?”
面前人没有回答,只是定定地看着他。
戚如尘将情根拔除,原本便是想将前事抛却,这些话,明明是早该和司扶光说清楚,只是,在这样说的时候,他却感到语气涩然,好像很难开口。
但他仍然说了下去:
“……你不明白吗,我只是不想欠你。不想和你再有任何因果。”
司扶光望着他的脸,那道伤口应该非常丑陋,在他的视线下,戚如尘下意识想要躲避,但他此刻不能流露出一丝退却之意,面前人的目光,只带着一种轻微的怅然,就像月色下的池水,将一切都遮蔽了。
他平静地说:“你没有欠我,这不过是我心甘情愿。”
白梅静池无边无际,这一刻,天地之间,好像唯有两人。但这样的闋寂中,面前人的未尽之言,戚如尘已经读懂了。
他不必问,也知道司扶光是为了什么。
戚如尘将蒙眼的白绫戴好,沉默片刻,却只是垂下眼睫,指尖用力地抵着掌心。
好像过去很久,又好像只是一瞬,他终于开口,却是低声说道:“……司扶光。凡人之爱是自我满足。”
那声音很轻,语气却像是刀刃一样锋利。
“你不过也只是在自我满足罢了。我说了,我不需要。”
乾坤万物,皆是尘埃。恐怕唯有彻底抽身事外的人,才能说出这样的话。这一刻,戚如尘的容色是那样冷,又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判决之意,像是不容许任何置疑。
池中锦鲤游动,墨色梅花絮絮飘落,天际明月之光更加黯淡,唯有殿中明珠仍然散发着清光。面前的白衣剑修默然望着他,片刻后却像是释怀一般,轻轻一笑。
他凝视着戚如尘,像是并不觉得生气,也没有因心意被践踏而发怒。
他温声说:“或许你说的不错,我就是这样罢了。”
对上他柔和目光,戚如尘既感到不可置信,又觉得很难理解。他不自觉捏紧掌心,强行抛却心头杂念,只定定道:“既然是这样,你可以放我出去了吗?”
司扶光还是很温柔地说:“不行。”
他这样,就像是拿自己在开玩笑,又像是对待不听话的宠物或是情人,虽然宽容,却全不放在心上。戚如尘一时感到有些可笑,不由心头火起,口不择言道:“司扶光,你不过是一厢情愿罢了。我希望你离我远一些,不要和我扯上关系,你看不出来吗?非要这样说你才能明白?!”
“你对我心存幻想,不过是因为万象前尘境。我不是你的阿尘,那只不过是一场梦。万般万象,不过前尘,你身为剑阁首席,仙道第一,难道连这也不懂吗?”
他的语气淹没在雨声之中。
天际明月之光彻底沉没,乌云遮蔽,夜风吹动,将那盏琉璃灯中的光都吹得明明灭灭。
不知何时,一丝凉意落在戚如尘眉间,他下意识抬手抹去,却是一抹湿痕。
下一刻,滴滴答答的声音落在梅花池里,像是琉璃打落在玉盘之中。
……下雨了。
司扶光转过身去,将那盏灯放在了水阁之内,像是防止它被打湿。等做完这些后,他才回头看向面前的黑衣青年,平静地说:“我知道了。”
“这里不会有其他人来。戚殿主,在你的大道之中,他人不过是过往尘埃,我亦如是。既然如此,等到困阵解开时,你只要自行离去。”
他始终没有要现在放他出去的意思。
戚如尘没有再看他,只是注视着池中夜雨。枝头墨梅在雨中零落,那花瓣像是揉皱了的丝帛,漂浮在深不见底的水面。夜风将雨水吹落到帘栊边,打湿了他的头发,还有一些滴在他脸上,就像眼泪落下的湿痕。
天地寂寞,唯有阁中明珠煌煌,他抬手拭去脸颊上的湿意,在雨中站了很久。
……
自那天后,司扶光果然没有再来。
他带来的那盏灯就留在桌案边,这大抵是作传讯之用,只是戚如尘却从未点燃过。在那之后,司命劝说过他好几次,让他将金照灵玉和引凤天回炼化了,戚如尘也并没有照做。
以防金照灵界那样的情况出现,先留着这两样东西不迟。
下一次……不会再有人来救他了。他心里很明白。
长日无尽,只有池中梅花静静绽放。这几日经常下雨,池中白梅开了又落,因为没有事做,戚如尘只能在水阁中发呆。
这里并不大,殿中除去必需的床榻,桌案之外,只是放着很多书。
他一目十行地将架上书籍浏览了一遍,其中最多的并不是剑诀功法,仙门秘籍,而是许多经文。其中既有道门,也有佛门,短短几日,对着这些经文,他简直感到心境都被迫涤荡了一遍。
这些经书不少都有翻阅过的痕迹,其间还夹杂着批注。戚如尘比对了曾经司扶光写给他的那封信,两者字迹相似,只是这些批注更加稚拙一些,恐怕是他早年修行之用。
他这才意识到,这里是司氏禁地,司扶光曾经在这里待过很久。
到夜里,戚如尘仍是会不知不觉地睡过去。那梦一日比一日长,只是却再没有他在金照灵界中的感受,那种被注视着的感觉消失了,也没有人再和他说话。戚如尘醒来时,只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
在白梅静池中,他无法运转天星诀,这也是戚如尘想要尽快离开的原因。他待在这里,就像与世隔绝,也不知界外发生了什么事。
司扶光执意将他关在这里,究竟是为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