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如尘是在一阵有些奇怪的动静中醒来的。
凡仙道中人,本不必像凡人那样一日三餐,日日都要休息。但自他进入金照灵界后,便每日都会不知不觉地睡过去。
戚如尘曾疑心自己是无意间中了毒,或是什么难以察觉的咒法,但他在心中回想很久,也没有找到证据。因不知道司扶光什么时候放他出去,戚如尘也无法利用天星诀推演策算,便暂时将这个问题放下了。
反正他在白梅静池中没有事做,只是睡觉倒还好些。
只是,这一日,池中却泛起一阵有些奇怪的动静,就像是成片锦鲤在水波中跃动,或是某个地方开了一道泉眼,有水正汩汩流出。
醒着的时候,戚如尘没有一刻不想解开困阵,听到这样的声响,当即披上衣衫走了出去。
白梅静池无边无际,只在第一天醒来时,他曾经探知过它的边界,后来知道出不去,便没有再做无用功。
此刻,戚如尘指节微动,便有玉阶浮在水面上,他顺着那动静走去,穿过一树树盛开的白梅花,一直到了梅林的最中央。
这一方水上空荡荡的,仿佛被设下了结界。白梅花瓣层层叠叠地堆积在几尺之外。在最中心,不知何时,竟然生长出了一丛花。
青碧色的水池中,那淡白枝叶在风中微微摇晃,细长的叶子里簇拥着一朵浅红花苞,不断有灵气从花苞中溢出,散落在水面上,发出像是轻轻拨动琴弦的声音。
临阶而立的黑衣青年望着那丛花,一刹那像是定住了,眼中神色难明。
不知过去多久,司命才出声,轻轻喊了他一声:“……主人。”
戚如尘这才回过神,却没有说话。金铃飘在他身侧,片刻后又出声说道:“原来它是在这里。”
“难道是主人那时候丢在流明道中了吗?”
在流明道时,戚如尘曾利用司命拔除了体内情根。脱离他身体后,这情根便化作了一枚种子。他曾想将它丢在招摇山,却不想,竟是被司扶光捡到了吗?
他为何要将它放在白梅静池中?
情根曾连接着戚如尘的心魂,虽然被司命拔除后,这联系微乎其微,但他修神道,运转功法时需感应天地,却比一般修士更容易受影响。
一片寂静中,戚如尘望了那花苞一会,抬手从指尖逸散出一阵灵气,朝顶端轻轻一点。
这是金照灵玉中的灵气,能够令万物生发,连钟越心的怨气都能净化。戚如尘本想以灵气令它开放后,将情种重新收回,但那灵气触碰到花苞,却只是凭空散落开来。
……连金照灵玉也没有用,司扶光究竟是如何令它生根发芽的?
他收回手,在原地看了一会,又顺着玉阶回到了殿中。只是一时却是心绪繁乱,难以平静。
四下俱静,只有花瓣飘落在池水中的声响。戚如尘点燃阁中放着的静神香,这香应当是司扶光曾留在此处,以作静心之用。只是几息过去,戚如尘却也一点感受不到其中的效用。
他就这样在殿中走了好几个来回,最终还是忍不住,咬牙将那盏琉璃灯点燃了。
细长灯芯在盏中轻轻摇晃,那火焰散发着青碧色的微光。只过了片刻,明光一闪,灯辉熄灭,阁中纱帐被轻轻撩开,白梅花的香气顺着风飘进来。
安静的水阁中,响起另一个人到来时的细微动静。
戚如尘立即转过头望去。白衣束发的剑修立在廊下,微风将他的发梢吹动,几线天光穿过纱幔,落在他衣摆上。
司扶光没有走进来,也没有乍然开口。
戚如尘扶着桌案,缓缓从琉璃灯边站起来,这才转过身,看向不远处的人,问他:“你在这里种了什么东西?”
他不清楚司扶光是否知道那是他的情根,因此并没有这样问。
立在廊下的白衣青年却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一样,直截了当地回答道:“那是你的情根。”
戚如尘面色空白了一瞬,那张漂亮的脸上,竟然罕见地露出了有些呆呆的神情。司扶光看着他这样的神色,却笑了一声,又说:“戚殿主,莫非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
戚如尘一瞬间感到有些生气,忍不住朝那人立着的廊下走去,待他面无表情地站在司扶光身前,见面前人温然笑意退去,这才开口说道,“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要将它……”
他语气一滞,不知说是将它带回去,还是说将它种出来,总觉得有些奇怪。
司扶光却是从善如流地顺着他的话说了下去:
“我将它从流明道中带走了,又种在了白梅静池中。这样不行吗?”
戚如尘立即咬牙道:“自然不行!那是我的情根。”
司扶光垂目望着他,目光平静,却像是将他看透了。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要将它丢掉?”
戚如尘用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说:“我不需要。自然丢掉。”
司扶光仍然是一笑:“既然你已经丢掉了,我将它捡回来,却是不可以吗?”
“戚殿主,你未免有些霸道。”
他虽然这样说着,却是语气平静,还带着一丝纵容的意味。
戚如尘一下子又不知道说什么,两下寂静里,司扶光望了他一会,像是安抚一样地说:“这是你的东西,等它开花结果后,我便将它还给你。”
戚如尘冷声道:“它什么用都没有。”
他说的不错,这东西于他来说,就像一个生长在身上,却没有任何用处的器官,留着只是徒增烦恼罢了。
司扶光没有接话,只是望了他一眼,又说:“你一个人在这里,会觉得很无趣吗?”
“你要找人来陪我?”戚如尘当即反问。
司扶光说:“不。我只是在想,你什么时候能够出去。”
戚如尘抬眸盯着他,在他视线下,白衣青年神情从容,就像是真的在思考一样。片刻后,他走进阁中坐下来,倒了一杯茶。
司扶光行止之间,对此处非常熟悉,看来白梅静池,的确曾是他从前的居所。
戚如尘毫不客气地坐在了他对面,见他动作,司扶光浅浅一笑,也为他倒了一杯茶。
带着白梅香气的清风吹过帘栊,将挂着的轻纱吹起来,也吹起了他抬手时的袖摆。
高束起的墨色长发顺着他肩侧垂下,天光明澈,将白衣青年侧脸照得如同一方美玉。不说话的时候,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竟显得有些冷。戚如尘望着他的动作,一时又控制不住地有些走神。
待回过神时,他突然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手心。
……一定是情花的缘故。等司扶光走了,他便去将那丛花拔了。
杯盏搁在案几上,发出轻轻的撞击声。面前人抬目望着他,温柔一笑:“不如这样吧。待你将这杯茶喝完,我便打开困阵。”
戚如尘一怔,下意识道:“真的?”
司扶光轻轻地“嗯”了一声。
黑衣青年垂目望着面前那杯茶,有些不可置信,又怀疑里面是不是下了毒,或者是别的什么东西。
白瓷盏中盛着浅色茶汤,似乎是再普通不过的茶水。
戚如尘又抬头看了面前人一眼,司扶光眸光平静地注视着他,那眼神和从前没有分毫不同。他抿了一下嘴唇,不再犹豫,只将那杯茶端起来一饮而尽。
初入口时,那味道稍微有些苦涩。片刻后,才泛出一阵回甘。
面前人对他一笑,也将自己面前那杯茶抿了一口。只不知为何,他望过来的视线有些奇怪,就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直到这时,戚如尘才感到有些不对劲。
他下意识扶了一下桌面,却看到一只毛绒绒的……猫爪?
静静的水波声中,他疑心是自己眼花了,情不自禁地缓缓眨了眨眼,再度看去,按在桌面上的,仍然是一只白毛的猫爪。戚如尘下意识想要站起来,却感到自己的四肢变得比以往更加轻盈,只是却变得很短。
“……司扶光?!”
一只通体雪白,体型娇小,神情却像是炸毛了的小猫蹲在桌案边,愤然地望了过去。
白衣剑修望着他,又笑了一下,这才说道:“戚殿主,我这便打开困阵,只是辛苦你要跟着我了。”
早在意识到那茶有问题后,戚如尘便立即运转起灵力,想要抵抗它的效果。只是不知司扶光用了什么办法,这能将修士变为灵宠的药物竟像是溶于经脉之中,难以消解。戚如尘不仅没有办法解开它,还察觉到了现下身上有一道契约,像是妖修和人修之间的从属契约,只是和一般的主从契约又有一些不同。
但他不能离司扶光太远,这一点是确信无疑的了。
“……司扶光,你不觉得你有些无耻吗?!”
戚如尘一下朝他扑过去,却被白衣青年就这样捞在了怀里。他抬爪一抓,司扶光手腕上顿时留下两道血痕,溢出的鲜血,将那淡白的袖摆都染红了。
抱着他的手臂却非常稳,没有因此有一分动摇。戚如尘张口想要咬他,好在气得发晕的脑海里,仍有一丝理智提醒着他,他并不是真的妖兽,而是一个人。
“好了,我们走吧,戚殿主。”
就像是没听见他的话一样,司扶光稳稳地将变成一只白毛小猫的戚如尘抱在怀里,随后召出珈蓝剑,在白梅静池中画出一道图纹。
如同感应到剑气一般,无边静海中打开一道门,他就这样抱着他离开了此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