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柔哲沐浴更衣,换了套清水蓝素缎寝衣,回到福宁宫主殿里。
刚推开门,一眼望见君珩还在这里,褪去外衣穿一身明黄色寝衣坐在床边,手中正翻看着云柔哲写的《女则》。
“皇上今晚……要留宿福宁宫?”
云柔哲没再向室内迈进一步,反倒犹豫着是否要把身后的门关上。
皇上抬眼见她回来,随手合了书放在一旁,倒比她更像这宫殿的主人。
“莫非柔儿想让朕浑身湿透地回圣乾宫去?”
虽然福宁宫离圣乾宫最近,君珩只是见云柔哲拘谨的样子忍不住挑趣。
“小厨房里熬了姜汤,臣妾去取一碗来。”云柔哲说着就要转身出门去,甚至忘了自己已换上寝衣,即便需要什么也不必亲自去取。
“朕无碍,你来同朕说说话吧。”
君珩轻轻拍着身边的床榻,示意云柔哲坐过去。
她也只好关了门,迟疑着走到君珩面前,他自然地伸过手来牵着她踩上脚踏坐下。
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坐得这样靠近了,一时空气凝结、时间停滞,仿佛彼此需要重新熟悉。
“朕再不来福宁宫,下次还不知道要惹出什么祸事来。”君珩微皱着眉打破沉默,语态故作轻松。
“皇上可是听季太医说了什么?”
云柔哲猜到季太医不愿彻查各宫药渣的难言之隐应与君珩有关。
“柔儿受了委屈,怎么不向朕告状?”
君珩似乎不想谈旁的话题,将云柔哲的手握于掌心。
“请皇上主持公道固然简单,可这妃嫔争宠陷害之事也未必是每次都断得明白的。也许一次两次还好,时间久了难免心生怨怼,皇上还会次次都信我吗?”
君珩看着面前如此沉稳明理的云柔哲,哄她的话到了口边又咽了下去。
“再者,后宫诸人争的本就是皇上对自己比旁人多的那一分恩宠,若是动不动就找皇上撑腰,岂非更加助长这争宠风气,届时皇上恐怕要连闹事哭诉的妃子都安慰不过来了……”
云柔哲自顾自柔声说着,忽而发觉君珩的手抚上她鬓间如瀑布垂落的长发。
“柔儿如此懂事,可也应该知道,往往会哭的孩儿才有糖吃。”
她越是这样乖顺守礼,君珩就越感到心疼。
仿佛自己无论如何也变不成那个能让她不用瞻前顾后,肆意恃宠而骄的人。
就像她回云府时在家人面前一般。
“臣妾明白,却不愿遵循这个道理假意搏同情。”她轻轻垂眸,睫毛微颤,似有叹息。
云父虽无妾婢庶子,可云柔哲幼时便见过不少亲族家的后院如何生出宠妾灭妻、嫡庶斗法的闹剧。身边亦有不少性子柔软的名门贵女拿不住夫君的妾室而日日抱郁。
“朕可不是那种谁哭得厉害便偏袒谁的昏君,所以柔儿遇到任何事尽可说与朕听,好不好?”
君珩双手扶着她的肩膀令四目相对,眼眸深邃,语气郑重。
“好……那臣妾要惩治今日幕后黑手,少不得借皇上的权势一用?”
云柔哲虽知瑞妃是借刀杀人的罪魁祸首,却也不得不先从断其利器开始。
“随你怎么用都行。”
君珩有些高兴,哪怕她只有一分依赖自己。
“不过柔儿想什么时候开始喝坐胎药呢?朕也随时奉陪。”
那双桃花眸柔情似水靠近眼前,云柔哲倏地红了脸,下意识想从床边起身,却被君珩拉住了手。
“朕开玩笑的,不勉强你,快歇下吧。”
两人虽不同衾共枕,却终得以同床共眠。
“柔儿的书写得这样好,果然有贤后才德。”
君珩睡于外侧,平着身偏头看向内侧的云柔哲。
修立女书本是皇后独有之务,只不过世人总是更看重掌管宫务的实权,所以才会以协理六宫的瑞妃为首。
见云柔哲闭目不语,君珩侧过身来与她靠近。
“不过朕宠幸新人都不见柔儿这么伤心,莫非把书看得比朕还重要?”
感受到身侧的气息,云柔哲睁开眼,目不斜视地望着顶上的床幔帷帐。
“臣妾忝居妃位,承蒙皇恩,自是要为陛下和百姓做些什么。且臣妾喜欢修书,从中所得欢愉远比争宠来得简单纯粹得多。”
云柔哲说得淡然,看得通透,柔软又坚定。
“原是朕不好,明明说了要与你重新开始,却又让你日日空守着这后殿……柔儿可曾怪过朕?”
“所以臣妾的书里只写了听其言更要观其行,可全无夫为妻纲,男子三妻四妾、女子还要大度忍让、劝着雨露均沾这样的道理。”
云柔哲并非心口不一之人,对皇上宠幸新人之举自不可能毫无波澜。
听出话中酸涩,君珩眸底抹了笑意,与她同样抬头注视着头顶帘帐感慨起来。
“若是朕一早立你为后,是不是便没了这些问题?”
“其实也不尽然,春家失势之后,凤位便成了皇权与世族之间最大的博弈。臣妾母族对皇权并无助益,太后和瑞妃又是冬家女,单瞧冬家如今态势,即便强登了后位恐怕也如坐针毡。”
皇上自然知今日之事与瑞妃脱不了干系,又听云柔哲分析得如此透彻清晰、毫无悔憾,不觉轻轻叹了口气。
“况且,若是一位没有权势、仰仗君恩的皇后,还要先求夫妻平等,恩爱不疑,再求恩泽万民,母仪天下。皇上可还愿意?”
云柔哲转头看向君珩,不知不觉敞了心扉。
“朕的后位自是要留给与朕情深意笃、并驾齐驱之人,帝后同心可堪为天下表率,皇权也自然不愁稳固。只是,柔儿也要给朕这样的机会啊……”
那双桃花眼的视线偏转过来,满溢着认真与欣喜。
“臣妾今晚不是并没拒绝皇上留下了吗……?”
云柔哲的声音越说越小,面染红晕地垂下眸子把头转了回去。
“柔儿这样,朕会忍不住的。”
君珩半撑起上身向云柔哲压过去,令她不觉闭目,双手攥紧了被衾。
“皇上……”
君珩轻捧着她的脸如获至宝,摩挲许久才在她额头上印下一枚漫长而深刻的吻。
“好了,睡吧。”
云柔哲悄悄转向内侧,心跳还未平息,努力掩盖的紧张感让她比平时更难入眠。
听到背后的呼吸声渐趋平稳,她不禁回头望了一眼那张英俊无暇的侧颜,才有了莫名的安心。
待她熟睡,君珩坐起上身,望着她微微蜷缩如婴孩的睡姿。
平日里再怎么沉稳理智,她也只是一名不满二九芳华的少女,却只在这深夜里才肯露出自己那一点点脆弱。
他缓缓躺下,手臂轻轻环上她的腰身。
“娘娘昨夜可有不适?已过了该起的时辰了。”
松萝掀起床边帷帐,却见榻上赫然一袭明黄色寝衣。
“皇、皇上……?”
她赶忙松了帘子跪地行礼,把端着洗漱用物进来的郁雾也吓了一跳。
云柔哲是在君珩怀中醒来的。
自入宫以来,她好像很久没有这样一夜无梦到天明了。
“看来朕应该常来福宁宫才是。”
君珩有些得意的面庞近在咫尺,让云柔哲立即红着脸坐起身来。
“臣妾伺候皇上更衣。”头一次面对侍寝后才有的情景,云柔哲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正好圣乾宫的宫人们送了朝服过来,君珩便只让她象征性地系了几颗前襟的扣子。
又见她认真细致又略显生疏地为自己更衣的样子,止不住地勾起嘴角。
“皇上,南方传来急报——”卓公公气喘吁吁地跑进来,打破了寝宫里的暧昧氤氲。
“南香国二皇子弑父谋反,秋将军……下落不明!”
君珩眉头紧锁,在云柔哲眼中寻到个彼此意会的神色,便立刻动身去了朝上。
今日阳光晴好,福宁宫院子里晒满了被昨夜大雨淋湿的书稿。
用过早膳,云柔哲与宫人们一起翻晒整理着。
“还好娘娘先前在宫里留了些存稿,晒好的这批也有大半字迹尚可辨析,不然这数月心血可真是白费了。”松萝捧着一沓纸页忿忿不平。
“楚美人在摘星阁带着宫人们修整另一批书稿,娘娘可要去看看?”郁雾在云柔哲身旁细心提醒。
“不用了,她办事妥帖自不必过问,况且我们放出去的鱼饵也该有鱼上钩了。”
午时刚过,妤贵人和景贵人便一起来了福宁宫。
“听闻昨日大雨,毁了娘娘在摘星阁存放的重要诏令,还关乎六宫妃嫔……这到底是何物呀?”妤贵人开门见山。
“说来惭愧,皇上前几日提起要在七夕节时给几位妹妹晋一晋位份,又怕内务府不够上心,就让本宫帮着起草册封诏令……可谁知不巧碰上昨夜大雨,眼下竟散轶不得寻了。”
“这……蕙妃姐姐可还记得诏令内容,再起一份如何?嫔妾也好帮忙侍笔研磨。”景贵人与妤贵人对视一眼,难掩焦急不安。
“本宫也想如此,可皇上却说诏令无故被毁原是不吉,若无法恢复原先那份,便只好先搁置晋位一事……”
云柔哲欲言又止,令殿下两人更耐不住心急跪身行礼。
“嫔妾们身微位贱,好不容易得皇上垂怜,还求娘娘想个复原之法!”
“院中已将淋湿的文稿尽数晒干,还需一一辨认字迹誊录内容,方有希望找回诏令。只是宫人们大多仅识得几个简单的字,要靠本宫独自复原恐怕七夕节过了都未必能完成……”
云柔哲故作为难,果然引得妤贵人和景贵人主动请缨。
“不若嫔妾们与娘娘一同誊写,也好尽快复原。”
“如此,便辛苦两位妹妹了。”
夏日炎炎,院中的桌案上书稿堆叠如山。
才过了半个时辰,两位贵人便已花容失色,香汗淋漓。
“写了这么多,竟没有一点与诏令相关,难不成蕙妃娘娘在存心戏弄嫔妾?”
妤贵人停下笔捶着腰肢,一副快要昏厥的模样。
“不巧妤妹妹辨写的是本宫遗失的《女德》,虽不是晋封诏令,却对修身养性是极好的。”
云柔哲走到妤贵人面前,拿起她誊写的书稿好言相劝。
“妹妹不如再多抄几遍,便更能对功败垂成、心血尽毁的滋味感同身受了。”
“娘娘未免欺人太甚,自有皇上替嫔妾做主。”妤贵人自诩更得宠些,礼都未行便在宫女搀扶下走出宫去。
反观景贵人倒是并未停笔,不见一丝慌乱。
“景贵人不与妤贵人同去向皇上告状吗?”
“嫔妾有幸替娘娘复原书稿,自是别无他话。”
她早听闻皇上昨夜亲自去摘星阁护送蕙妃回来,还宿在了福宁宫里,想来这恩宠只要蕙妃想要,怕是不尽的。
“景妹妹是聪明人,自然也懂得良禽择木而栖,莫要再为虎作伥辜负了这份聪慧。”
“嫔妾谨遵娘娘教诲。”
景贵人写足了一个时辰才离开福宁宫。
“奴婢见景贵人方才颇有投靠之意,娘娘可要收为己用?”郁雾送景贵人离开后返回主殿门口。
“这样精明圆滑、唯利是图之人,我可不敢用。况且她也未必真心,只盼不再给瑞妃出谋划策算计害人便好了。”
云柔哲话间忽感到一阵眩晕,“郁雾,扶我进去坐会儿吧。”
此刻,妤贵人正跪于圣乾宫的皇帝坐塌之下,妆都哭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