蕙妃与楚美人在摘星阁的轩窗前相对而坐,桌案上摆着晨露烹煮的云雾绿茶和精致可口的菓子茶点。
阳光渗入窗格在书架间被无限拉长,大约进入此处宫人们只是没见过被如此精心整理和保存的珍贵典藏,才会夸张地散播金屋藏娇的流言。
“听闻妹妹画得一手好丹青,今日可是来找些珍奇画作赏玩临摹?”
云柔哲看着面前的楚美人冷容寡言似有几分敌意,徐徐开口。
“娘娘可知,嫔妾本已与探花郎议婚,为何会入宫?”楚美人看出对方疑虑,索性开门见山。
“愿闻其详。”
“元宵节时皇上携娘娘登城楼观万民,致使满京无人不知娘娘在宫中盛宠,而家父与云大人同在一处议事,嫔妾与娘娘性情出身相近,容貌气质也相似,父亲便逐渐觉得伴君身侧比嫁与探花郎更有前途,才改了主意让嫔妾参加选秀。”
“本次选秀须凭自愿,家里可有问过你的意思?”
近日云柔哲见入宫秀女种种,已逐渐察觉选秀初衷与现实的落差。
“当时兰宋两家尚在议亲,还未过定,我本想看看宋郎的意思,可他竟一口应了退亲。”
楚美人虽面容平静,不露声色,却仍能听出对宋初迟的心意。
“起初我以为宋郎不满兰家欺他出身平民,半是榜下捉婿地与他议亲……直到后来我在他桌案上发现一本《女则》,似有日日翻看又百般珍惜的痕迹,便知原是他心里早已有了旁人。”
她略一低头停顿,似在极力克制着声音中的起伏。
“可我又见那书写得极好,定是位才德倾世、令人仰慕的女子……”
“楚美人应是误会了宋大人……那书是我请他帮忙勘校誊录,放于女子学堂授课所用。”
楚美人的明眸惊愕地抬起,随即了然一切般透出哀伤。
“原来他竟与皇上一样,恐怕乐意议亲也是因着我有几分神似娘娘……”
“楚美人,这些都不是你的错,更非我之过。只怪女子处世不易,那我们更应互相理解、彼此支持才是。”
云柔哲亲手为对方添了茶,她却忽然起身在桌案前行了跪礼。
“原怪嫔妾心有戚戚,竟把家人贪高求远之心转嫁于娘娘身上,实在羞愧难当,还请娘娘责罚。”
“好端端地这是做什么,快起来。”云柔哲将她扶起,垂眸一瞬陷入回忆,“其实我入宫时的情形与你也相差无几。”
看来若想令女子能自由决定其命运,绝非自愿参与选秀那样简单,其根本仍在灭除世家在前朝后宫扬起的权斗风气。
“既已入了宫,妹妹可有打算?”云柔哲想着也许她同自己当时一般急于逃离后宫是非,“若是不愿争宠,我也可以帮你……”
“其实……都说帝王薄情,嫔妾却发现皇上是极温柔正直之人,初次侍奉时他便安慰嫔妾并非代替品。嫔妾自小因体弱养在尼庵,长大后亦与家人疏离,从未料到一朝帝王为夫君却可令我如此安心……”
“皇上不仅通晓诗律,还风雅至极,竟能理解嫔妾那些晦涩孤独的画……知音难寻,嫔妾自诩略有天资,也有幸首承恩宠,自是不甘在一众秀女中将皇上拱手让人的。”
云柔哲凝神,怔怔听着生性孤冷的楚美人如何被君珩吸引,且她对争得盛宠的自信甚至高于自己。
“嫔妾还有一事不解,娘娘的书中写女子当自强立身,志在高远,掌控命运,可为何在宫中却消极避世?以娘娘姿容才慧,得皇上恩宠不尽、扶摇直上绝非难事?反而如今宫人尽说娘娘故意拿腔作势吊着皇上,嫔妾也险些因此更加误会了您。”
换做从前,或许云柔哲便如此刻的楚美人,将世俗所求高位荣宠视作后宫女子生存之终极目标,只怕会全力倾赴更甚。
可如今经历了这许多事,她既不愿屈就这争权夺利的乌烟瘴气,也不愿主动沦陷换一颗朝不保夕、左右逢缘的帝心。
云柔哲轻轻拍了拍放于一旁的《女德》书稿,“这不是有比争宠更重要的事吗?”
“只有沉浸修书时,我才不是皇上的蕙妃,而只是我自己。”
云柔哲低头,眼眸温柔沉静,“不过看来以后确应署上姓名呢。”
“如若姐姐不嫌弃,嫔妾或许也能帮衬一二?”楚美人少见地露出了恬笑。
“自是求之不得,有妹妹相助,这最后一本很快便能完成了。”
黄昏映出两人牵手起身的倩影,同向书稿堆叠的桌案走去。
端午将至,瑞妃在清凉殿办了鲜花宴请六宫品鉴。
初夏多雨,各宫妃嫔无处取乐,便都欣然前去。
皇上本也要过来,怎奈政务缠身走不开,只命卓公公传了口谕:众妃觉得哪道菜品最为可口,只管给圣乾宫送去做晚膳。
瑞妃十分得意,随即便命宫人开宴上菜。
梅花汤饼、牡丹蒸糕、茉莉豆腐、金丝菊煎、酥炸芙蓉、桂花甜酒、藤萝酥酪……各色花卉被变着法儿地制成美食,色香俱全,精致可口。
“这样好看的清荷嫩苞,可惜了。”周选侍没怎么动筷,轻轻感叹着。
“周妹妹大概不曾见过这等餐食,莫非连如何食用都不知?”妤贵人揶揄道,“我虽出身武将之家,但凡京城中名门闺秀赏玩品鉴的,也是自小便无不熟识呢。”
“妤姐姐见多识广,嫔妾不敢相较。只可惜京城再大终也不过天子脚下金丝笼而已,嫔妾在江南游山揽水时随意一撇就有不下百十种花卉,遇到喜欢的带回去种在小院里,一年四季都看不厌的。”
周选侍不卑不亢,反倒令妤贵人哑了口。
“想来周妹妹是真正爱花惜花之人,断不会羡慕这些个矫揉造作、附庸风雅的。”容妃眼角瞄向瑞妃和妤贵人,大约周选侍入宫前的生活令她心向往之。
瑞妃正欲发难,忽见良嫔眉头紧锁地捂住腹部,似疼痛难忍,赶忙传召太医。
无人瞧见她下垂的嘴角瞬间转为上扬的微笑。
太医为良嫔把了脉,又查验了吃食,跪在殿中向坐于上位的瑞妃回禀。
“瑞妃娘娘,良嫔应是食用了这茉莉豆腐中的芫花,豆腐本属凉性,芫花性寒微毒并与安胎药中的熟地黄相克,这才导致了腹痛的症状。所幸良嫔娘娘摄入不多,现下已有缓解,按照药方调理休养,并不会伤及龙胎。”
“既如此,便劳烦季太医了。”瑞妃轻皱着眉,似有几分急躁。
“敢问瑞妃,这菜肴里怎会混入有毒的芫花?”容妃望着良嫔在宫女搀扶下坐上回宫的轿撵,回过头来眼神锐利地质问。
“本宫虽置办这鲜花宴,却顾不得每道菜的用料配方都细细过问,总归防不住哪个迷了心窍的在御膳房私动手脚。”
“诸位娘娘,助孕汤药中亦含有少量熟地黄,故这道菜品不宜再食。”季太医起身嘱咐道。
“究竟是谁如此狠心,要把后宫姐妹一并害了!”妤贵人惊恐恼怒的神情倒不像装出来的。
“这么说来,若有从不服用坐胎药之人,便最有下毒的嫌疑?”景贵人意味深长地挑明。
“季太医可知宫中哪位妃嫔不曾服药啊?”瑞妃的语气变得慵懒起来。
“只有尚未侍寝的周选侍……和蕙妃娘娘。”季太医向云柔哲颔首作揖,似乎颇有歉疚之意。
“莫不是哪位姐妹近日未得皇上恩宠,便嫉妒良嫔有孕下了毒手?”妤贵人自诩得宠,直截了当地猜忌起来。
“妤妹妹可是意指本宫?”云柔哲冷冷抛出的神色,令妤贵人顿时噤了声。
“妤妹妹怎敢编排蕙妃娘娘,宫里自然还有不喝汤药又颇懂植物花卉的……”景贵人打着圆场,只得将话头落在周选侍身上。
“无论是谁,单凭不喝助孕汤药都不足为证。”
云柔哲忽然想起上次星悟在摘星阁曾与她谈起,食物药材之间亦有相生相克的道理,心下有了计策。
“下毒之人为了使芫花融于菜肴中不被发觉,只得在烹制时就加入毒物,故而在菜品端上后自己也会食入。”
“可哪有明知有毒还主动食入的道理?不食这道茉莉豆腐不就行了?”锦贵人深感焦虑地插了一句。
“若不食用,恐会如本宫与周选侍一般难以自辩,所以方才太医查验各桌上都动了这道菜品。”
云柔哲逻辑清晰,如水平静。
“为防伤身,那人必会提前服用可抵御或缓解芫花寒毒的药食,不如将各宫近日所服汤药的药渣拿来,一查便知。”
瑞妃听罢,略带不满地向景贵人使了眼色。
“蕙妃娘娘所言极是,可逐宫查验未免兴师动众,若是最后抓不住毒手岂非有损娘娘颜面?”景贵人徐徐善诱。
“不做亏心事何惧一查到底,嫔妾愿意配合太医院验查。”楚美人仍冷言冷语,看向云柔哲的目光却坚定无比。
“再不济把内务府总管找来,本宫从芫花的采买记录一路查过去,总能把幕后黑手揪出来。”容妃气势强硬,断然不肯放过陷害蕙妃之人。
周选侍望向容妃和蕙妃的眼神充满崇敬感激。
“那么劳烦季太医,此法是否可行?”
“蕙妃娘娘此法并无问题,只是兹事体大,牵涉较广,微臣自当先向皇上回禀。”季太医言语迟疑,似有难处。
“要不容后再议,外头天黑雨急,惊扰了皇上可不好。”瑞妃忽而转了态度,不愿细究。
毕竟她给妤贵人和景贵人饮的坐胎药里也加了不可告人的东西。
“娘娘,不好了!”松萝慌张跑入殿内,“摘星阁……”
云柔哲一怔,随即与她一同快步走出宫去。
妤贵人和景贵人暗暗对望一眼,瑞妃面露逞笑,缓缓后倾倚于软榻。
夜色渐浓,大雨瓢泼,摘星阁的屋檐下倾水如柱。
据说路过的宫人恰巧见到有人自楼上将书稿扔下,也包括云柔哲刚写好的《女德》底稿。
看来此局便是算好了天降暴雨,趁她离开摘星阁赴宴时故意为之。
千百张纸页散在雨水中,就算福宁宫所有宫人倾巢出动仍无济于事。
常来摘星阁的面熟宫人们冒着大雨自发赶来救急,云柔哲也脱开松萝和郁雾的阻拦冲入雨里。
五月的雨自头顶浇下,眼睛都难睁开,手中的书稿字迹早已模糊不清,甚至无法完整捡起,云柔哲顿觉雨凉彻骨。
陷害她伤及良嫔龙胎不成,非要将她多月心血毁于一旦?
还是看出恩宠于她并非最要紧的,唯有釜底抽薪才算击中要害,令她痛苦绝望?
雨水中不知混入了多少泪珠,顺着面颊从下颌滴落。
一袭浅金色暗纹龙袍停步面前,将身后所有圣乾宫的侍从也遣入雨里。
“柔儿,朕来晚了。”君珩亲自掌伞俯身蹲下,将云柔哲一把揽入怀中。
大约是不想让自己狼狈的样子被看见,怀中人低着头一言不发,让君珩越发阵阵心疼。
“朕都知道了,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修长的手指轻轻揉抚着她纤瘦细嫩的肩膀,伞已完全倾向她那一侧,龙袍背部湿得彻底。
“不,我自己来。”
云柔哲的声音带着几分颤抖,却无比坚定清晰。
“那朕送你回宫。”
君珩松开纸伞,将云柔哲横腰抱起,任她蜷缩在怀里湿了胸前的衣襟。
“皇上摆驾福宁宫——”卓公公赶忙撑伞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