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居安揭了纸进去，案上掌柜正在拨算盘。孟居安把纸撩到他面前，屈指敲了敲，“招伙计？”

掌柜身材矮胖，面圆脸圆鼻子圆，唯有眼睛是两条长缝，两撇八字胡翘动，“招啊，我看你背把刀可不像干活的。”他见孟居安身形精悍干练，背上刀虽包得严严实实，但掌柜什么人没见过自是一眼看出，心里先打了个突。

“劈柴的，”孟居安看出他的紧张只作一笑，“天寒地冻，好歹收留一下。”

掌柜的正在犹豫，后面帘子一掀，走出个女人来，面薄腰纤，风摆杨柳也似，周身一股风尘放浪之气。她也不看孟居安，径直向那掌柜问道：“这位小相公是打尖、住店？”

“是来当伙计的。”

“那倒好，我们不正缺人吗，你又不让我抛头露面。”这女人含羞带怯的埋怨，缠着她男人手臂，“你看他像不像个老实人，不老实不要的呀。”

掌柜的抬眼看向孟居安，长得倒是正派，而且年纪不大。他这妇人出身风尘什么德性他可清楚得很。这少年神色自若，却自有一股不可名状的威势，不似贪恋酒色之人，自不会与自家婆娘胡搞。

“行，你留下来。每月二两银子，包吃包住，就住后面屋子，四人一间。”掌柜的说完又用力盯着他，“别惹事，这里过往江湖人多。就算你会些三脚猫功夫，但双拳敌得过四掌？”

“得跟你说清楚，大老板二老板都不常过来，他们都是开山派有头有脸的人物，领朋友过来的时候长点眼勤快点。最好告诉我呀，我亲自招待。”妇人媚眼如丝，看人时像两只小钩子，露骨香艳。

孟居安点了点头，眼里带了那么点笑。他的眼神像在看一只无趣的猴子。

掌柜的刚要发作，孟居安已放了东西收拾桌子，动作麻利，毫不拖泥带水。

一番下来掌柜的也没了脾气，“小伙子怎么称呼？”

“姓孟。”

“小孟啊，你收拾完前面把厨房泔水拌上料去喂猪，啊。”

“成。”

孟居安在后面劈柴的时候，那女人挨过来看，差点没把半个膀子削掉，于是再不敢靠近了，往后理也不理他，偶然照面立马回身，扭腰拧屁股地走掉。

日子不紧不慢的过，转眼阳春三月，丝柳嫩黄。

这一日也如平常一般忙碌，过饭点有一会儿几名绸衣男子领着位遮掩面目的女子入门吃饭。那女子衣着华贵，怯怯小小，手腕足踝都缠了极重铁链，链子裹缠锦缎显是怕弄伤了她。

他们要了二楼包间，孟居安与另一伙计来来去去上菜伺候。

女子卸了纱巾面罩，原来是名金发女子。那一帮人与她耳鬓厮磨唇齿相依喝酒，金发女子被迫得脸颊通红喘息微微，嘴角淌下酒渍。那些人把手在她腰上摸来摸去，直到她露出乞求神色落下泪来才哈哈笑着罢手。

“真不愧是‘金丝雀’，媚眼如丝又清纯如水，可惜要便宜了那绣花枕。”这一帮人显然心有不甘，“家主送绣花枕这么大礼，还不就因为他有个好爹，他奶奶的，要不是为了能选上副盟主，咱家主哪舍得下这么大本钱！”

“不然我们雷家怎会唯他马首是瞻。”

他们又把眼光转到金丝雀身上，眼中迸出饿狼般的光芒，终究还是心有忌惮不敢下手，目光桌上交会，引开话题说些别的。

“东西是在太水驿下吧……”

……

……

这几人正是震天锤雷家的人。

他们吃饱喝足，醉醺醺地回到落脚之处，甫进房门就被人点中穴道昏睡过去。

金发女子一脸惊惶瞧着面前少年，第一反应竟觉得他是要抓走自己因而十分惧怕，“你是什么人？”

孟居安反问：“你不想走？”

女子神情凄苦，梨花带雨：“能走哪去？”她狠狠一咬牙，摔了头上琳琅珠玉，抹去胭脂水粉，跟着又扑簌簌落下泪来，她竟不避嫌，把浑身衣服都扯净了，腿间那物就显出来。

“她”竟是个男子。

他显然极嫌恶那堆东西，踩了好几脚才肯罢休。

“你一定觉得我恶心，”哭成泪人的男子说：“我也觉得。”

“为了活着变得恶心，那也正常。”孟居安没跟他谈心的兴致。活这世上，无非是觉得别人恶心同时也去恶心别人。

“是，为了活着，”金发男子脸都扭曲了，“从这里出去就是个死，就算是死我也不想再穿那身衣服了。大不了被活活吃了，也比这样好些！”

男子似乎想起什么突然间簌簌发抖，两腿像烂面条一样软到地上，“与被活活吃了比起来，还有更痛苦的呢。活剖生剜割肉剔骨来炼丹，零零碎碎受尽苦楚。也不知从哪里传来用我们炼丹服下可使武功大进，我灵蛇族早就没有活路了！”

他字字泣血，深仇大恨融入满腔惊恐惧怕中，整个人几近癫狂，“还不如死了，还不如死了……”他神经质地反复念叨。

“那倒是的。”孟居安帮他一把，伸指点中他死穴。男子两腿一伸死了，解脱得非常容易。

这金发女子，不，是金发男子被杀之事不日便传得沸沸扬扬，雷家人满城追凶毫无所获。

不久便至五月中旬武林大会，真个是花团锦簇烈火烹油，开山派人手不够，便从齐天楼调人过去相帮。

前厅喧喧嚷嚷，后院听来也甚是杂乱。开宴之前用不上他，孟居安忙里偷闲纵上梧桐，坐靠树干小憩，几声单调蝉鸣时起时歇。他意识浮离，陡然听到吵闹之音才睁开眼，朝下望去。

下面只是几个孩子。

院内梧桐森森，几个八九岁孩童跑跳笑闹，手里丢着一只五彩绣球，球上银铃叮叮当当，煞是好看。

他们身后有轧轧声响，月洞门的紫藤花架下闪出副轮椅，轮椅上是个白衫子的少年，看着十四五岁，因眼神青涩故而瞧着更小。他两手推转轮椅焦急地跟在后面，气喘连连，声音几乎是恳求的了，出口却只有四个字：“还给我吧，还给我吧。”

“你承认是陆大爷的私生子我就还你！”一个小孩把绣球在他眼前晃来晃去，他眼神也跟着左右摇曳，嘴里还是答着：“不是的，他是我小叔叔。”

“你撒谎！”又一名孩童斥道，“陆盟主只有一个儿子和一个早夭的女儿。他怎么会是你叔叔？”

“他真的是我叔叔，”少年喃喃，“一直是的。”

“那他干嘛把你藏起来，”众孩童七嘴八舌，却也一针见血，“这是他心里有鬼！”

他们眼里闪出恶意，小孩的坏实在令人难以相信。“你方才偷看我们做什么？”

“没有什么，”少年红了脸，显是不会说谎，“还我吧。”

“你是不是很羡慕我们会轻功，小瘫子？”

少年心事被戳穿脸涨得更红，又圆又大的眼睛因惊讶瞪着，像黑葡萄浸在两汪泉水里。

“那就让你也飞一把！”一帮孩子哈哈大笑，几个人把他扯起，他们自小练武臂力非常，起起落落竟将少年丢得与屋脊齐高。

那孩子磕在树上屋瓦上，被这番折腾吓得连声惊叫，随手乱抓竟偶然碰到了孟居安衣袖。虽只一瞬孟居安却已将他扯起飞身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