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夜，元宵佳节。

孟居安抵达沈侯府已过子时，灯节灯市，城内箫鼓喧响人影参差，千门如昼嬉笑游冶，端的热闹非凡。

他把马交了门房悄无声息穿墙过院，府内灯火通明，彩灯悬垂一派节日气氛。孟居安到达房外直接推门而入，笑吟吟地：“刚好赶得及，宝宝来，我背你去。”

他也就随口一叫，安元那丫头立即吹胡子瞪眼，“谁是你宝宝了！什么赶得及，这都过大半夜了，孟二爷真好记性，都忘九霄云外去了，说好一晚上的差得片刻半分都算不得一晚上！”

“晚上不还在么，哪里有差。”

孟居安拿手巾拍打身上尘土，这点小事自然不放在心上，要不说女人麻烦，认真计较起来真是没完没了。

安元恼他是因为没能出去玩闹，他不回来，陆知意便兴趣缺缺不愿走动，她不忍丢他一个人那就只好一起死等。

“你脏死了，”安元对他实在是发自内心万分嫌弃，但还是走上前拧手巾让他擦脸，“好好一个青年邋里邋遢，以后哪家姑娘跟你过真真是倒了十八辈子霉！”

孟居安被她唠叨得烦索性不搭理了，擦了把脸仍是直勾勾瞧着陆知意。别说，两相对比这小子还真是雪白干净面如傅粉，惹姑娘家喜欢那也在所难免。

“暖暖身子。”陆知意倒杯热茶凌空推过去。

茶水稳稳当当丝毫不晃，在他面前戛然而止停滞不落，这手功夫委实漂亮。孟居安稳稳接了饮尽，又弹回他面前，“好极了，再来几杯。”

他二人推杯换盏五六个来回方才作罢，安元看得直撇嘴，也不知有什么好玩，又不是小孩，五六步的路非要推来弹去，真是闲的。

天际烟花接连炸开，五彩缤纷地映亮了半边天，万紫千红意蕴朦胧地透入窗纱，火花四面八方消逝去了，芳华遗落只在刹那弹指。

孟居安坐到桌前抄过他左手细看，半截小指戴了个白玉指套，与手一般莹润寒凉相得益彰，他想把指套取下，陆知意却缩了手，声音极轻：“出去吧，安元等了许久。”

未等他们弹完杯子，等了许久的安元早就跑没影了。

“成，”孟居安没再勉强，背朝他半跪下去。孟居安生来顽劣，落拓不羁，从来没对谁卑躬屈膝，眼下做来倒也自然而然，“上来。”

陆知意也没客气，当真大半个身子覆上他脊背。孟居安背着他起身窜上屋顶，几步跃出沈侯府，直往街市而去。

展眼望去，只见人潮翻涌，花树千灯，灯光交相映射，华彩万千；灯棚杂耍，各式小吃玩意儿数之不尽。

真个是万星烂天衢，广庭翻人潮。

孟居安就在这热闹里慢慢走着，背上的人很安静，路过个灯笼摊子，手才在他眼前晃了晃。孟居安于是停步，“想要？”

“你给么？”

“那怎么能不给，你可是我宝宝，”孟居安是决心让他高兴的了，既然他念念不忘想要个爹，那姓孟的就装爹哄他一晚也无不可。

实际上就是欺负使坏，占人便宜。

但陆知意的眼光实在是莫名奇特，竟挑了个胖滚滚的肥虫子似的小灯笼。犄角旮旯里的灯笼，一看就是做废了勉强凑热闹的，孟居安嘴角抽了抽，到底忍住了没说什么。

陆知意很宝贝的拿着，直到路过糖画瘫子才又晃了晃手。

糖画摊前有个八九岁小男孩，手里牵着个小两岁的小女孩，见他们停在旁边不禁好奇地打量了几眼，男孩仰起天真的小脸问：“叔叔，你也要买来送人的吗？”

摊主在画的是只小兔子，活灵活现十分可爱，显见是小男孩送小女孩的。

“是啊，这东西可没什么好吃。”

“是好吃的，可甜呢！”小男孩忙道，“我表妹喜欢，她是我最爱的人了，叔叔也是送给最爱的人吗？”

“我背上这小孩就是我爱的人了，”孟居安乐了，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白捡这么大一儿子能不爱吗？那可是死去活来欲罢不能。”

小男孩被他说懵了，呆愣愣的一脸迷惑，他的小表妹拿了糖人牵住他手，奶声奶气地说：“表哥，我们去别的地方玩。”两人牵着手跑开了。

陆知意也不在意被他讨口头便宜，指着摊主插在草扎上的一只肥胖小猪，“要这个。”

这眼光也是没谁了。

“那个美人儿不是更好？”孟居安嘴上这么说倒也没阻止，随他的意。

衣袂飘飘风荷举，多衬呢。

“这个好看，白白胖胖，你看着不是很欢喜吗？”

合着是迎合他的喜好？

“我不是喜欢白白胖胖的东西。”比方说猪，以及等等等等，孟居安啼笑皆非，“算了，就这么着吧。”

他已经无法掰过陆知意以为的他的审美，在此之后又见识了许多白白胖胖的东西。

其中最正常的就是汤圆。

火树银花合，天上人间，千光璀璨，二人乘画舫一路游去，但见四面流光溢彩，人潮汹涌吵吵嚷嚷，河面灯光摇曳，繁星洒满，疑似银河落入。

小小河灯承载了万千夙愿希求……

摇橹船夫将果品肥鸡美酒摆上船板，瞧着他们挤眉弄眼地笑，死不正经的模样似曾相识。

“普通？”

“回掌门，是随便。”

那还不是一样？孟居安没再理会，往俩杯子里斟满美酒。

酒是上好的，陈年女儿红。

陆知意嗅闻着酒香，眼睁睁望着，然后迫不及待端起来，一饮而尽！

行…吧，孟居安愣了一下，酒斟满杯。接着，又是杯酒尽倾！

随便十分识趣地换上大碗，又抱出几坛酒来放到一旁。

灯火交映，波光粼粼，陆知意几碗美酒下肚，玉白的脸泛出秾艳的红。粉面玉颜莫可名状。

“喝太急了。”孟居安手腕一钣折上直接抢过他酒碗。陆知意正经搏斗功夫十分不如，回过神来手中已空，酒意胁逼在眼尾勾勒出浅淡晕红，衬着一双闪动水眸清冷冷扫过来。

食指勾动，酒碗便又落回他手中。

干净利落仰头饮尽。

孟居安看出来了，他不爱佳肴，唯偏爱美酒，酒量还算可以，都是干喝，自得其乐。他也不再相拦，陪着喝了两坛。

此时陆知意才略有醉意，眼底辗转出几分朦胧迷离。他很懂适可而止，仅在微醺薄醉状态便将饮酒行为猝然中止。

船头随便乱七八糟唱起小曲：“正月里想我郎呀过新年，我的郎已出去大呀嘛大半年，家有鲜花你不回来采呀，到老来无有子哭湿苦黄连；二月里想我的郎呀是新春，独坐摇床上面对孤单，白日想郎想到晚，晚上想郎夜夜到五更……”

陆知意抬头望过去，脑海里模模糊糊，有个女子的声音缠缠绵绵缭绕盘桓。十余年来滴酒不沾，今晚又喝得这样急，以往经验做不得数，他已然醉得晕晕乎乎了。懵懵懂懂也不十分避讳，抢着随便的调轻哼，偶尔迸出一两个严丝合缝的字节，哼出的调歪七扭八又不带哀情离愁，清淡无味的平铺直叙。

怎么还喝出才艺来了，孟居安乐得不行，拿笛子给他伴奏，笛声幽咽却无半分感伤，和着轻渺低回的哼唱，引动擦身而过船只频频回望。

不一会儿，陆知意便住了声静静地靠在船篷上，笛声跟着停了。

随便叹了口气：“这是天门关那时候小魔女调戏她心上人时常唱的，一对苦命鸳鸯。”语气颇为叹惋。

该浓情蜜意的乡野小调流传度还挺广，连失忆之后除了偶然做任务，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心钻研无道经，对任何事都毫不关心的世家小公子都能哼上几句。

“莫非耳濡目染哪能记得这么清楚，”随便神色复杂地看向陆知意，言下之意何须言明。

又是天门关之战，陆知意当时不过十岁已参与其中。那里面到底还有多少恩怨纠缠，是非瓜葛？

麦娜尔想杀陆知意也是由天门关之战而起么？

天压得低了，几点碎雪轻悠悠飘落，天上绽开蓬蓬勃勃的烟花，好似碎琼遗落人间。

八月十五云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灯。

雪下得有点大了，雪光灯色，另有一番好看。——渐下渐大，扑朔迷离，热闹被迫戛然而止。一阵阵寒风袭来，灯火乱摇，收摊的收摊，撂家伙的撂家伙，行人脚步匆匆，灯光接二连三暗去。

雪是好几朵攒在一处的，陆知意迷迷糊糊地闭着眼，许多凉意落在脸上不由打了个寒战，沉在梦里醒不过来。孟居安就去晃他，开玩笑似的揶揄，哄小孩似的：“宝宝，睁睁眼，水里有妖怪吃你。”

陆知意仍没清醒，随便倒是醍醐灌顶般瞪大了眼。这都叫上宝宝了那还有假？！这宝贝到底还是他们家的也不知该哭该笑。

虽不知有没有命消受，未白忙活一场着实可喜可贺！

“掌门，你们不妨就在船上歇一宿享受享受鱼水之欢，这小船摇着可得劲了。”

什么玩意儿？孟居安当然听懂了他的虎狼之词，待说什么随便已将船傍岸大摇大摆地去了。

这帮人素来不三不四胡言乱语，孟居安也不十分理会，见船上被褥暖炉一应齐全，便将陆知意抱里面安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