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来日光毒辣,地面被热气蒸干,晒得板正生硬,入夜暑气仍旧迟迟不散。
陆知意半睡半醒似的,被腰上挫骨的疼折腾得受不住,自来冰肌玉骨清凉无汗的人睡起来总也冷汗涔涔,睡不过一个更次便即疼醒。
这一日亦是如此,昏昏沉沉地起床洗漱。
院里动静轻微微的,日光稀稀薄薄透出来一抹青色轮廓,这人背转身蹲在地上,听着轮椅声音回过头来,有点发怔似的笑了笑。
“起这么早,吵醒你了?”
是孟居安。
“没有,”陆知意手背拂去额头冷汗,“太热,睡不宁。”说完自去打水洗脸。
他扯着桶绳提水,水位降了不少,绳子只在手心留了一点,陆知意不得不探出身去,看着将桶灌满于是用力提起,一直身间扯着痛处,整个人都向井里栽去。
千钧一发间,腰上竟尔箍了一道巨力,把他硬生生压回轮椅。陆知意尚有些迷惘,只感到粗麻绳自双手间溜出,情不自禁呢喃:“桶……”
孟居安本来心有余悸无名火起,眼下登时有些啼笑皆非:“桶重要人重要?我赔你十七八个成不成?就算有起床气,也犯不着投井自尽。”
陆知意没说什么,轻轻蹙起了眉,腰撞在轮椅上痛感又密密麻麻攀援而上,神情颓软萎靡间又另有一股倔强抵抗之意,倒像孟居安真得罪了他。
日头火辣辣地往上升,白日的闷热来得尤其迅速。孟居安见他发汗,觉得他是热得狠了又被扰了睡眠,难免心浮气躁混混沌沌。
桶咕嘟一声早沉了底,捞的话得有工具,他跳墙越瓦寻了竹竿钩子且又买了个桶。
掉下去的桶也被打捞出来。
孟居安先自吊上两桶水,然后才去忙他那套。他是要把这地面垫了然后再铺一层石砖,开排水道,好好整饬一番,往后雨雪无侵岂不是好?
陆知意洗漱完毕,开始浇满院瓜菜果树,瓜瓢将水或扬或倒。日头攀过屋瓦升在天上,送饭的敲响大门,然后将门口开了个缝递进食盒,掩上门径自去了。
陆知意收拾吃饭,随手将一碗灰色汤汁倒入葡萄藤下,药碗收入食盒掩好才道:“小孟,吃饭。”
清粥小菜,摆弄得精致非常,看来陆府的厨子极好附庸风雅。
孟居安也就洗漱吃饭,分量不少,可见这里时刻多着双眼睛。
他二人都不爱吃饭时说笑,一顿饭就吃得极是安静,等漱了口孟居安才笑道:“我方才探着你腰像粗了些,这倒好,看来是长了点肉,但未免还是吃得少。”
陆知意唔了声没有作答,自顾自收拾碗筷放入木盆里洗涮干净。
今天是怎么了,这么不爱搭理人?孟居安实在摸不着头脑,陆知意不是小气的性子,扰了清梦也不至于气到现在,具体原因委实难以捉摸。
气氛安静,平平淡淡,倒也十分合宜。
孟居安忙到日上三竿,陆知意一直静静的,勾动手指将石榴树上的虫子斩为两半,树叶分毫未动,而毛虫尸体已被他勾住,收敛到个小木盒里。
角度,力度,他将那些半尸观察得细致入微。
空气闷躁,一丝风也没有,唯有枯燥的蝉鸣此起彼伏。
孟居安歪头去蹭额角热汗,这时正巧看见,倒也不免赞叹,“刚柔相济,另有一功。”
陆知意就望过来,“很简单,你用刀来试试。”
“胡说八道,”孟居安又往地上抹泥,“你的简单标准太高,实在太不简单……”他说到这突然嘶了一声,很吃痛似的。
陆知意立即放了盒子近前,“怎么了?”
“没事,汗蛰眼里去了,”孟居安歪头又一通乱蹭,然后勉强睁眼,“我手脏,一直也弄不干净。来,给擦擦。”说着抬头八脸凑近。
陆知意提着袖子一点点给擦干净了,那双眼睛直直望过来闪着笑意。陆知意本来托着他脸的手垂下去,面上微微有些发热,却也说不出哪里不妥当。他轻轻闭了闭眼:“好了。”
“你拿块手巾给我绑头上,那就不用一直擦”,孟居安俯下身继续忙,“刚忘了这一茬。”
陆知意就拿了长手巾去绑到他头上。
“嘿,挡眼睛,”孟居安回过身,含笑看着他,“你不会么,那从前边来,把我头发拿出来,对。”
“稍微往上一点。”
“有点松。”
“这就对了。”
吃过午饭,陆知意歪在藤椅上小憩,阳光在葡萄藤叶的罅隙间闪动,随风摇晃。藤椅太大愈显得上面之人身影单薄,额头照旧泛着层细汗,脸色却是苍白。
不是病了吧,孟居安那么望着,心里有点奇怪,葡萄藤根部隐隐散出一股药味,他停下手里的活抹把湿泥又闻了闻,暗自沉吟:不至于讳疾忌医,除非那碗药当真有什么古怪。他心里捕风捉影,茫无头绪又禁不住心惊胆寒,也不知从何而起。
气味深重,说明药是一直在倒掉,积累而成非止一日。会是丁神医曾经提及有依赖性的迷魂汤吗?
他在将并不依赖的惯例彻底清除,前番经历令他有所感知。陆知意想要记起来,那些模模糊糊的前尘使他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无论好坏,当下的这个陆知意总会取代灭亡的那个。
陆知意睡到申时方醒,天色已近黄昏,夕阳沉在屋脊间,洒着半片不规则的光,仍旧热。
连日来从未睡过这么沉,腰上又袭来阵阵钝痛,几乎难以立即起身,陆知意拿袖子抹汗,渍上去的湿正巧落在泛着一道道污渍的白袖子上。
是孟居安抹过的,陆知意不禁略微失神,一颗心轻飘飘的荡来荡去。
他原本少有多思无关事宜的时候,只是总被疼痛引着下意识分心才好受些,所思之事委实也无关紧要。
“小孟,你做什么?”
“通一下排水道,”孟居安头也不回,而后意识到什么侧过头,“醒了?你脸色不好,一直发虚汗,是哪里不舒服?”
“只是太热。”陆知意舀水洗脸,院里已十分平整,阳光炽烈,晒了个三四成,想来往后雨雪也不必淹了满院。陆知意擦了脸,目光又凝在孟居安娴熟的操作上,语气略带疑惑:“排水?”
“嗯,这一套我熟,以前在桃树村做小工的时候,为了混口饭吃,什么乱七八糟都干。”孟居安又随口玩笑:“我爱人及屋,自然尽心竭力给你整。”
所幸陆知意并不计较其中之意,只问道:“桃树村?”
“是我长大的地方,”孟居安回过头,不知想到什么眼神有几分玩味,“你想去?”
陆知意误解了他的意思,“现在?”
因他太过于当真的一问,孟居安那个好笑的缘故就说不出来,当即笑道:“有何不可?”
可真是有点疯了,孟居安转念,“不过背着你得走上不少时间,我可多吃亏。这么着,赶明儿我教你骑马,那样谁也不必麻烦谁。浪迹天涯四海为家,你便哪里都可去得。”
一个瘫子骑马怕也不是异想天开,浪迹天涯四海为家,哪里都可去得更是无稽之谈,况且他现在无依无着的坐着也十分为难。
陆知意并不推辞,反而认认真真道:“你若能用刀杀死树上虫子,而枝叶毫发无伤,那我便学骑马,决不食言。”
孟居安语塞,也不敢真的应承下来,“你不怕我把你枝繁叶茂的宝树削成秃瓢?”
“那自然是要赔我十棵八棵的。”
他竟然也会开玩笑,属实奇异,孟居安也就顺着那意思笑道:“成,合该让你桃李满院了。”
他是愿意尝试的意思,陆知意也就无法推辞学习骑马,约定已成。两相对比,都是无解难题。
暗影从东方拢来,西方仍半明半暗地堆着彩霞,显出万紫千红,地上起了舒展的长风。
孟居安忙到此时暂且罢了,舀大木盆里晒了一天的井水擦洗满身黏腻。夏天就是这样,动辄出汗,不洗就跟剥了皮的糯米粽子似的,搁哪都黏。
他换遍水,上上下下又擦一番,拿干净衣服换了,把旧衣服做一团按到盆里。
陆知意背着身拣菜,放在木盆里,青萝卜缨子清脆,小萝卜只有手指粗细手指长短,未及长成,但蘸酱是极好吃的。
拣了约摸一扎,泼水洗干净。
“你不洗洗?今天出汗不少,”一凑头孟居安问道。
“吃过饭吧。”
“那时又该起蚊子了。”孟居安挑了挑眉,暗思他可能十分不惯毫无防备时旁人在侧,那次脱他裤子不就大惊失色,但后来也在一个房间洗过,想来人的心情果然难说得很,昨日三今日四的。
孟居安手里拿皂团搓洗衣服,因笑道:“你害羞的话我躲开好了。”
瘫子洗澡究竟麻烦,再加之如今红紫肿胀更加污人眼目,摔倒了又不免缠杂一番,何必惹人心烦,陆知意就应了,“半个时辰你再回来。”
半个时辰,他搓灰还是蜕皮呢?孟居安心底发笑,嘴上只说了个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