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里，被一指点醒的丁神医骂骂咧咧乱发脾气，“我都不知道你们费劲巴拉地救个死人干啥，赶紧挖坑埋了，晦气！”

然后他就被点成哑巴了。

死人，晦气……陆知意眸色深了，不动声色忍下了那四个字，“救不了？”

丁神医大张着嘴巴吱哇乱叫，可惜发不出一点声音，直气得七窍生烟满地打滚。

突然地上乱滚的一团木住了，耳朵轻轻抖动着坐近，好似仍嫌听不确切，又蹲下去将耳朵贴在孟居安胸口。他右手两指搭上了孟居安腕脉，左手在其腹部轻压，里面登时响起一阵咕咕噜噜的声音，仿佛许多鱼儿探头吹泡泡的响动。

深重的忧虑笼罩了陆知意心头，这不明缘由的响动令他周身冰冷。

丁神医戳点着自己的嗓子，无声地啊啊叫喊，焦灼万分地表达自己想说出话的强烈渴望。

紧接着，喉咙上压力消失，随着一大口浊气喷出，字句连珠炮似的出了膛：“他怎么会中这种毒的，升仙花遇上魂与草，激发毒性的概率低到前所未有。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奇遇，玄之又玄妙不可言啊，不成想被我撞上了！”

陆知意明白了，孟居安身上不知为何存在一种神秘奇毒，且千载难遇，极为棘手。

马车向前一荡稳住，停在了万家小巷住所门前，孟居安被抬入，妥善安置到卧房里。

丁神医从衣袋取出五个不同颜色的玉瓶，分别倒出一粒丸药，放入药臼中碾碎，又从怀里掏出只手掌长的瓷瓶，打开软塞，把里面乳白的液体倾倒进去，浓郁的异香瞬间扩逸。

药水和好后倒回瓷瓶，他转交给陆知意，“喂给他。”

瓷瓶贴上孟居安紧闭的唇，陆知意捏开他齿列，小指细若游丝的真气引着液体缓缓流入，慢慢倾尽。

只过片刻，了无生气之人枯焦的脸忽然浮现出几缕若有似无的虚幻血色，起伏的气息缥缈无常地断续，藕断丝连，眼见随时终止。

陆知意拧了帕子擦他身上脏污，柔软的素帕轻轻掠过孟居安身上纵横交错深可见骨的伤痕，手在控制不住地发抖，心头被钢刀反复插入般袭过一遭又一遭的剧烈震荡，激得浑身战栗。

——没有疼痛，陆知意未觉淋漓不尽的痛苦，好像皮肉骨骼血液统统不存在了。

丁神医面上似有幽光闪灼，表情如同盯上猎物的狼，疯狂的兴奋交杂着熊熊燃烧的y u望，抓耳挠腮苦思冥想之余，嘴里叽里呱啦自言自语：“好…哼…服过玉魄丹，幼时更浸过世间罕见的灵丹妙药，底子又好…要不然早凉透了……我能吊他半个月的命，但要疗毒则非灵宝不可，灵宝灵宝……天生灵物，后天至宝，天地人才缺一不可。”

孟居安四肢跟腰间关节筋络全被挑断了，凝结的血痂糊在上面。陆知意木然地擦拭着，刀剜肺腑火燎肝肠的痛好似冰凉的碎骨刀，在身上翻滚而过，他如一个无表情无所感的木偶，在千万次的粉身碎骨中开口问：“如何能解？”

“天地人才，”丁神医炯炯的目光转向了他，“天地者乃天生地养二物，你手上的玉猴、雪灵芝是现成的；至于人，则是货真价实的人，体质特殊不惧外伤，被人称为钢筋铁骨，这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才，是灵丹妙药，不是死物的灵，是充溢灵性的灵，世上仅有一物——凤鸣山的灵珠。”

其余三者都不是问题，只有灵珠须费些功夫。

陆知意搬搬抬抬为孟居安替换干净衣裤，醒目的色彩陡然映入眸中。原来孟居安亵裤腰带上缠了条红绳，红绳千头万绪缠在里面，小半截苍白指骨埋入腰带，正是他那截断指。

酸涩感漫布全身，血液霎时化成了热流翻滚的泪。“半月足够。”他说，把红绳理好，微微别了眼睛，费劲地替换过裤子，半截指骨又被千头万绪地埋进孟居安腰带。

“慢着，”丁神医虎爪把住了他轮椅，是突然福至心灵的得意洋洋，“升仙花只存在一个地方——湘州洛家，解药可消解花草相合的三分毒性，对你跟玉猴而言都是一线生机，”丁神医稀里哗啦地解释：“对那只畜生来说七天内放净全身血液必死无疑；对你，每日二两肉的损耗也活不了。你先去洛家取药差人送回。舍一条命都不确定能见到人安然无恙醒过来，也不知到底图个什么。”

湘州处潞州西，须经泰州南部与江北州南部方能进入，好在路途不远且道路平坦。江北州凤鸣山又处湘州之南，二州毗邻道路顺便，一行人兵分三路：陆知意率楼里众人去洛家取解药；而韩明理与沧江好手则继续南下，往凤鸣山求取灵珠救人；金蛇岛众女与向阳教教众则继续留在开元城护卫。

月上柳梢，无星，孤光一点。楼里众人明目张胆直接从洛府屋顶闯入，顾忌着毒花毒草，虽有丁神医清灵丹也未曾下脚，却将屋顶与房屋四周重重围困。

洛府人手纷纷向游廊聚集，抬头目视高高在上无法无天的一帮面具人，以及南面房顶的无面具之人。

“嘿！你们洛老爷子呢？”楼主高声招呼。

“你们是什么人，擅闯洛府有何贵干？”丧魂钩悬在腰间，风声扫过荡出阵阵低鸣。

陆知意没有多话，双指轻弹，那人嘭地栽倒，死了。

余者栗然惊惧，不由得倒退两步，“你…你到底想怎么样？”

“放火。”陆知意无意多作纠缠，洛老家主最好能永远龟缩不要冒头。

“别别别，”楼主心头一惊，急忙出言拦阻，“犯不上，能拿到解药就成，何必滥杀无辜。”洛府跟他诚然是没有深仇大恨的。因洛老爷子宅心仁厚，一惯爱做老好人，当初向阳教惨祸没他的份。

他话音没落下面就死了一串人。

“小意儿，你疯了？！”

“没有，很冷静，”陆知意神若秋水无波无澜，五指微勾，下面又倒下几个，“放火。”

“不准！！”楼主一改之前的慵懒散漫神气，“都他妈退回去！”

洛府众人自知不敌，心怀必死之志下竟生出种破釜沉舟的勇气，死也要多拉几个垫背的。

丧魂钩雪亮的光映在寒夜，洛家众人不顾生死朝屋宇扑去。

血雨淋漓，冰雹般砸下来，残尸断臂四面八方往下滚。栉风沐雨的花草摆荡头颅四肢，根系浸泡在血水里，残枝败叶倒伏于血水，与零星血肉惨不忍睹地搅成一团。

“都住手！统统住手！”女子从游廊闪出，跑入当中，歇斯底里地喊道：“解药我给你就是！”

两个孩子一左一右站在周晓莹腿边，不惧不怕，他们显然认出了陆知意，早早钻出人丛向母亲报信。

陆知意抬手，拼杀的周百里等人瞬间退回原位，洛府中人跟着住了手。

“是哪种毒？”

“升仙花。”

“救的人可是……是孟居安？”周晓莹一下想起，念和曾跟她提过那晚所经之事。

“是。”

“拿去，”周晓莹从一堆瓶瓶罐罐中挑出只碧绿瓷瓶抛上去，“恩怨两清，往后不欠不赊了。”孟居安总归是救了自己一双儿女，这人情就还给他。再者，两人寒江台上也未出手加害自己儿女。

任外面闹得天翻地覆，洛老爷子始终未曾露面，而最沉不住气的洛老夫人年前已撒手人寰。

眼下顾不上清算，陆知意率人撤回。之后，由楼主携了解药回开元城，陆知意等人则南下去往凤鸣山。

未到凤鸣山就接到韩明理传讯：凤鸣山清空真人闭关未出，尹掌门及众位长老难以擅自决定，望请他们见谅。

第三日上，陆韩二人在山脚茶馆会合。

韩明理深知此事绝对不能迁延，奈何凤鸣山乃是中原武林泰山北斗，人所共仰，决计无动手硬抢之理。

这些规矩人情于陆知意而言全无道理，先礼后兵，礼既已到位，那便只有刀兵相见了。

“晚上动手。”

日已西悬天际，层霞尽染。

“陆少主的意思莫不是抢？”韩明理此惊非小，凤鸣山立派数百年，从未有如此胆大妄为不自量力之辈，胆敢擅闯山门寻衅滋事。

陆知意没否认，事实上他已在安排具体事宜。

“不必费神相邀，贫道不请自来了！”一声长啸忽然自远而近袭来，绵延数里山谷震响，只弹指间，后半句已然近在咫尺。

韩明理急忙推开门，趋步相迎躬身施礼，“沧江韩家小辈——韩明理见过真人。”

“不必拘泥繁文缛节。”清空真人气度爽朗不拘一格，他放脱携着常方的手，抬步跨入客店，站定后摸出了怀中木匣，“灵珠在此，除却灵珠更有一幅残像，贫道受灵珠之主托付就同众位朋友走上一遭。”

“如此有劳真人了，”韩明理喜不自胜，“这真是舍弟的大造化！”

“事在人为何谈造化？有孟小友天门关奋不顾身解人困厄，才有老道数百里相送灵药。这才是一报还一报，善因善果也。”清空真人朗声笑道。

陆知意虽无话可说，然心中略为宽解，自此将感激深压心底。

一行人分毫不敢耽搁，立即收拾启程。

众人于限期三日前抵达开元城万家小巷。

天地人才聚齐，丁神医便开始配药，雪灵芝骨髓丹配以春夏百花蜜露、霜降冰晶、冬至雪魄，成二十一副药，每日三贴合玉猴血半碗人灵之血肉二两煎服，熬成一碗，凉至四五成热服下。

给半死不拉活的人灌药是难为之事，这事也就陆知意能够做得，只是连日来手抖得厉害，第三日上竟将大半碗药汁抖到了孟居安身上。

——好在并不烫热。

药又重新煎过，喂药之事自此假手于人，陆知意只从旁协助将药汁顺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