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天上,孟居安脸色已透出红润,呼吸稳健,慢慢能无意识地吞咽,整个人不再是一团死气,众人无不欣喜欢愉。营养到位加上灵丹妙药补养,到第七天身躯体魄已于先前无异。至第八天,第九天,第十天……一连数日竟没任何苏醒迹象。
丁神医对此也只能摇头晃脑,然后一头扎到药物研究中,最后还是一头雾水不明所以。
——据他所说,这小子虽侥幸捡回条命,从今往后恐怕一直是活死人的状态,华佗再世也回天乏术。
没人愿意听他胡言乱语大放狗屁。二十一贴药已经用尽,所有人想方设法寻找珍稀药材,寄希望于所得珍品能起作用。
熬煮的药是浓稠的紫黑,在盅里咕嘟咕嘟地沸,气味腥咸,陆知意抖索着手臂执柄倒药,连带着整个人都在颤栗,手臂不堪重负似的漂移。
他身后站了一圈。
南栀蹲下,帮忙握住准确倾入碗中,她转身放药盅,难以控制地哽咽了声,立即止住,似有滚烫的硬块堵住了嗓子,她语声艰涩:“阿宝,别为难自己,算我们大家求你好不好?”
“没有为难,”陆知意捧起药碗,烙得皮肉生疼的碗在他手里慢慢冷却,“从来没有。”
——所作所为都是心甘情愿。
他进房喂药,然后静静守着,日以继夜夜以继日,周而复始,仿佛永无止境。
陆知意自认为心如死水,既然知道最坏的结果也就无所谓希望。然而他终究是太高估了自己。
床上人食指轻轻勾动,仅只刹那的微小动作也未能逃脱陆知意双眼,当时他正在拧帕子给孟居安洁身,心脏在一瞬间停止跳动,继而轰轰隆隆地鼓荡耳膜,撞得胸腔疼痛难忍。
“孟居安,孟居安……”陆知意情难自已握住他手轻轻摇晃,一声叠一声低声呼唤。像是极端情绪催生出的幻觉,徒劳的希冀被碾碎,石沉大海,未泛起半点涟漪,床上之人再无任何反应。
“你醒过来,不要这样,我受不了,孟居安……”
之后,一切如故。希望落空后不会消失,它只是短暂的泯灭,照旧向死而生,没什么是不能承受的。
人世尽管悲欢喜乐,岁月不会停滞不前,春天悄然而至。
陆知意照旧如往常那样喂药换衣,半截指骨被埋入孟居安里衣腰带若隐若现,一番忙活过后他臂上洇出一团血迹,他转到外间拿布条绑了,立即推轮椅回转。然后托起孟居安手腕细看,筋骨恢复很好,紧跟着,他得协助对方动弹或者行功。
所有的一切都是亲力亲为。
——然后,抬眼的刹那,就对上了一双略含笑意的深湛星眸。陆知意托着他胳膊的动作可笑地僵住,一整个儿变成只木偶,一动不动面无表情。
“陆知意……”孟居安清了清嗓子,嘴唇不干,没有焦渴的不适,他被照顾得很好。“难为你把我捞出来,救命之恩自当……”
是突然而然猝不及防的状况,陆知意竟未有丝毫久旱甘霖的喜悦,毫无预兆的酸涩感涌上鼻管,双目受不了重重冲击,眼前猝不及防朦胧虚渺了。
扑簌簌的豆大珠子一大颗一大颗陨落,砸湿了孟居安手臂。
似断还连,接连不断……
“不是,怎么还哭了,不至于不至于——”孟居安愕然懵逼。然后轮椅上的人就背转过去了,手忙脚乱十万火急似的推开老远,剩了孟居安干着急,口不择言地:“宝贝儿别哭千万别哭!要不我给你讲个故事?”
“闭嘴。”陆知意语气冷硬,然而夹带哭腔的声音泄露了过多软弱。
孟居安急得直冒汗:“讲个笑话?唱个小曲还是吹个曲子?你都把我给整不会了……我真没事,要不我给你走两步?”孟居安欲待动弹,奈何脖子以下全无反应,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济于事。他惊惶又悲哀地意识到身体的异样,忧心如焚的急切立即覆盖了各种情绪,他干笑两声:“那我还是给你讲个故事,咱就讲个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故事……”
“闭嘴。”陆知意听不得,他声音一响就止不住泪潮汹涌。
孟居安开始绘声绘色:“老蚌趴在沙滩上,张开壳儿向太阳,水鸟忽然来啄他,蚌壳钳住鸟嘴巴。蚌说:你这个小水鸟,不问底细把我咬……”
“孟居安!你就安静一会不成吗?”陡然拔高的声音里有压抑不住的饮泣,背着身的人双手捂脸,肩头耸动,身体克制不住频频抽搐。
“成成成,我这会接着哑巴了。”孟居安忙不迭点头应许,闭紧嘴巴天王老子也撬不开。
他哭得孟居安心急火燎不知如何是好,落针可闻的房间里,能清晰听到泪水大滴大滴滚落下去,有的未及落下就洇湿在掌心指缝,然后自缝隙底端断线珠子似的坠下去,砸得人心肝抽疼。
太久太久,以至于根本不知道过了多久,孟居安耐不住了,他当不来哑巴,更且受不了陆知意这么哭,那还不如拿刀戳他几个血窟窿来得好受。
孟居安快被整疯魔了,还只能温声软语酸溜溜地哄:“意儿,陆阿宝…那啥、乖宝…过来,我看看你。”
轮椅转过来了,垂首埋头的人将轮椅推到床前,捏了捏他手臂,“不能动?”说完,难以克制地抽噎了一下。
他哭得不能自已的间歇亦注意到了孟居安的状态。
“躺久了没力气,你抬头我看看。”
陆知意又去看他的脚,“骨头筋脉都长好了,我去问丁神医……”
“不准去!我就看你一眼,另只眼闭着绝不多看行么?”孟居安自从醒来就这么水深火热的发急,急得魔怔了,彻头彻尾的偏执疯狂生长,野火般漫无边际地烧……揪扯的心迹下,他感到冰凉的一团砸上小腿,湿漉漉的滚成条线融入床单,燎原的心火霎时被扑灭,连半点火星子也没有了。
“都好,我宝想怎样就怎样。”
陆知意一语未发,静静出了房门。外面里三层外三层围了很多圈人,虽喜上眉梢内心欢悦,都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但不敢高声造次。
常方端碗参鸡汤进来,老成持重的模样俨然有了日后一派掌教的影子,浑不是当初年轻气盛的少年。他关紧门,立即原形毕露。
“孟兄,不是我说你,就这副尊容怎么还笑得出来,还讲故事,真不知让人说你什么好。”
“不笑我还哭么,”孟居安挣得满头大汗,身体愣是没给他任何反应,“我是真哭不出来。”
“旁人怎么都能哭?”常方扬声训斥:“你想想你自己奄奄一息断手断脚朝不虑夕……”
孟居安被他说得眼睛发干,十分庆幸自己还能捡回条命,“都这么着了还能活着,岂不是该笑死。”
常方哑口无言。
过后不久,丁神医、清空真人、韩明理、陆知意坐于一处商量对策。
丁神医沉吟良久方道:“是经脉尚未通活之故,白日里掌门真人可用所修至刚至柔内功助其打通经脉,夜间则由陆家小孩以至纯至净真气自其足上经脉循行以活脉络。如此自当无碍。”
第二日上清空真人便助孟居安打通全身经脉,二人早有交情,此番重逢孟居安不禁感叹因缘际会。
打通十二经脉、奇经八脉穴位,其中奇经八脉交会诸穴又尤为关键。清空真人以凤鸣山自在适意功与外家拳法掌法刚柔并济路子相结合,或张或弛乃文乃武。三个时辰后,孟居安胳膊上身就渐渐有了知觉。
到晚上,也不知是功法影响还是药物原因,他睡得极安泰,一觉天亮。
一连几日,除却清空真人疗伤的几个时辰,来探望者不知凡几。奈何陆知意仿佛人间蒸发,别说见一面了,连半点声息都不闻。孟居安没心情同人搭腔,含混几句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