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居安把陆知意袖子小心翼翼卷叠起来,乱七八糟密密麻麻的肉粉疤痕绽在苍白的底上,像极了暮春时节落英缤纷的桃仙山上,那千树万树的桃花……
再往上,厚重的白布仍往外渗着血,孟居安只觉眼前发昏,浓重的猩红化作团团烈焰燎彻心头,内脏互相挤压着深陷浓稠的火海里。孟居安蹿出去,从丁神医屋里搜刮了一堆瓶瓶罐罐抱回来。
“你方才……”
陆知意想说他方才如梦似幻的步法,当真是举世无双冠绝天下,无心插柳柳成荫不是吗?但孟居安打断了他话头,并且揭开了他手臂上伤疤,露出被浸泡得鼓胀发白的翻卷皮肉以及缓缓沁血的伤口。
“方才?过去的事提它干嘛。”孟居安误会了,以为是墙边昏了头的举动惹他不快,匆忙拿话遮掩过去,同时嗅闻着选了两瓶止血镇痛生肌效果最好的药粉药膏,层层叠叠涂上去裹好。
另外三处分布于左肩双腿。
脱人衣服这事是不恰当的,突如其来的念头一闪而过,很快被孟居安抛到九霄云外。他俩都是男人没什么大不了的,照普通随便的说法,陆知意还每天给自己擦洗换衣呢,好兄弟互相照顾天经地义。
陆知意镇定自若由他服侍。孟居安拉下他衣服的手指克制不住地抖,一点点褪下了最后的遮蔽,露出白布包扎得杂乱不堪的肩臂。
孟居安失笑,动作轻柔地揭开重重包裹,最后两层黏连住了,与皮肉密不可分地胶着一处。
“都这样了还不知道换药,你是想气死谁?”孟居安又心疼又着急,难免疾言厉色。
“麻烦。”陆知意微微皱眉。
“这是理由?”孟居安被气得头昏脑涨,“陆知意,你没心没肺惯了,我呢?还不如就死在寒江监狱里一了百了。”
“孟居安!”脱口而出的厉声斥责反而令陆知意自己不知所措。他心如止水,从未跟人红过脸,眼下却是破了例。愣怔过后脸上掠过两朵红潮,连声音也轻了,“以后不会了。”
“我这暴脾气,”孟居安立马抽了自己一嘴巴,为掏心掏肺的胡言乱语赔罪认错,“该打,别跟我一般见识。”他裁断两端布条,半揽了人将肩膀抵过去,柔声道:“疼就咬我。”
他是巧劲,应该只有剪断分离的那一下最疼,然后是火辣辣的麻木钝痛,对常人而言也难以承受。孟居安感到肩头大颗大颗滚烫的汗珠砸下来,灼得他心如刀割!
上药包扎一气呵成,到底长痛不如短痛。
明明这么怕痛的人,剜割皮肉却毫不犹豫,连眉头都不皱一下,他是多么矛盾分裂。孟居安何德何能,值得这般义无反顾的奉献给予。
陷在硬邦邦肩头的齿列松动了,心有灵犀的目光交汇相持不下。孟居安目不转睛,陆知意以往月射寒江的神态消弭无迹,取而代之的是春潮带雨欲开还闭的情致,从骨头缝里开出痛苦隐忍噬骨成灰的摄神夺魄花,暖香馥郁熏人欲醉。
闪电拖曳白光稍纵即逝,滚雷扯天震地轰然炸裂!!帘外雨声潺潺,宛如青色的帘幕横亘天地……孟居安从全神贯注当中醒神,遮盖了乱人心曲的无限风光。
口干舌燥心绪激荡,孟居安压低了头不去看他,细致温柔地处理他腿上伤口,尽量心无旁骛。陆知意沉默安静,只有双腿细微地抖。
伤口在膝盖上方两指处,皮肉因经年不见日光而格外白嫩细致,不知道摸上去是何感觉,是绸缎还是冰雪?孟居安思想如脱缰野马,往一望无际的禁忌边缘奔驰,眼见堕入无底的幽冥深渊去。
——脚步声迫近了,敲门声适时响起,韩明理说话语调隐含急切紧张,“大白天的关门做什么?孟居安,你忘了我的嘱咐了,快出来!”
一语点醒梦中人,孟居安从魔怔的状态中清醒,也不知心虚个什么劲,匆忙扯过被子把人藏好,步履匆匆去开了门。
韩明理本就被二人遮遮掩掩的模样弄得十分狐疑,再看到孟居安衣衫不整以及异样的神情更觉蹊跷,往里张了眼问:“他包那么严实做什么?”
“身上湿,”孟居安笑了笑,“怕害伤寒。”说完就跨出掩上门,“我去烧热水,大哥还有别的事没?”
他像极偷了腥的猫,韩明理过分解读了孟居安不明所以的笑,脑中浮现出一连串的词,诸如此地无银三百两一个巴掌拍不响,狼狈为奸共赴巫山之类。他深感自家娘子洞若观火明察秋毫,孟居安终归是彻底入了歧途,并且甘之如饴。
事已至此,有何可说?
“你一贯的主意大,我是管不了的,”韩明理像个难以管束儿子乖张行为的老父亲,万般无奈,神态上平添苍老,“成章若知道断不会让你如此荒唐胡闹,至于孟伯母则非扒了你的皮不可。这是断子绝孙有乖人理的下作苟且之事,孟伯父泉下有知岂不寒心?还是及早收心回头是岸,我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
他夹七缠八苦口婆心的一番劝解弄得孟居安莫名其妙,韩明理莫非被雨淋坏了脑子,说话云遮雾罩的。是了,他是在告诫自己不要再与中原武林为敌,否则身败名裂断子绝孙悔之晚矣。
“姓孟的早就臭名昭著,不在这一星半点事上。”回个屁头,脑袋掉了碗大个疤,头是誓死不低的。
孟居安脸上虽闪着戏谑笑意,眼底的认真却毋庸置疑,韩明理知道再多劝解也无济于事,长叹一声拂袖而去。
雨势不歇,时大时小流连不去。孟居安在雨里练刀,一连数日从无间断,状态愈来愈好。水帘从刀身倾泻,被割断被震荡,湿气蒸腾出团团白雾。
由浅入深易,但由深入浅却难。慢不当的,那些变化繁复的招式熟极而流,愈使愈快密如骤雨敲窗,凛冽激荡,有虎啸龙吟天翻地覆气概。忽而,刀势急转直下猛地一沉,招式间有迹可循端凝沉缓,慢得匪夷所思,雨幕碎裂无声,如从未被切割般从容落地。
好快!似虚若实大巧若拙。陆知意垂眸,揉了揉额角,心头悸动难宣,有招若无招,他从未见过如此幽微奥妙的刀法。
天空被阴霾覆盖,到傍晚愈发黑沉得彻底。
南栀令人掌了灯。贝贝呆呆地伫立一旁侧耳谛听,脸上浮现出惊诧万分难以置信的神气。
她自以为孟居安停了招式才开口说话:“少主,二哥这刀法好难琢磨,是我听漏了吗?匪夷所思得很。”细不可查的震颤又即响起,贝贝愈发惊奇,小嘴好半天合不拢来。
“不光是小瞎子还是个小聋子,”风潇嗤笑,“更是个小蠢货,我干爹慢吞吞乌龟爬的刀法有什么可思量的?”
世上怎会有这么烦人的一张嘴,贝贝点点戳戳站到陆知意另一边去,“少主,你给我讲解讲解好不好?”
都能脱离她耳力的捕捉,除却内力震古烁今,其它稀松平常的陆知意何以堪当重任,“我不能,南栀,你来。”
南栀:“……”
她沉默良久才憋出一句话:“慢得要死不见其快,但我绝不会找他打架了。”
孟居安以如此势头高歌猛进,浴火重生。
其间发生一事,麦娜尔率众突袭惊天门,如风卷残云,打伤俞观主,残害其门人弟子不计其数,趾高气扬地去了。
她必然取走了惊天门残像。
天蒙蒙亮。
“无妨,”孟居安风尘仆仆,似乎刚从外面回来,他就着陆知意的剩水洗了把脸,擦干,又说:“我早说过咱们不必动手。”
陆知意心有疑虑,却是眉目舒朗若无其事,“现在手上……”
门没关,韩明理敲门。孟居安搭了手巾,笑脸相迎,“来得巧,等会一道吃饭。”
“昨晚又去了长乐山?”
“去瞧瞧,”孟居安一句带过,二人坐下,“韩大哥那边有幅残像么?”
韩明理想了许久,记起了,神情显得颇为奇怪,“原是有,爹说是孟伯伯托付保管,他去世前仍不知端的,只吩咐交给你们两个。后来与阿章通信,顺便给他了。”
他略一思索猜到情由,凛然道:“若是孟伯伯遗志,韩家上下蹈死以赴!”
“没事没事,老头子留了宝藏给我们继承,”孟居安似真似假地笑,明知故问,“韩大哥不想分一杯羹吧?”
“真的?”韩明理满心狐疑,当真如此也就不必忧心挂念。但细想之下更觉蹊跷,“不义之财取之无益,孟伯伯断不会遗祸子孙。”
“正门正道,不信你问他。”孟居安言笑晏晏,把手向陆知意一指。
陆知意点头。
韩明理无言可对,更不想承认他二人关系。他看陆知意身份不明,行事有悖侠行义举之常理,只向孟居安道:“我预备明日启程返回。”他厉了神色谆谆叮嘱,“孟居安,大道无亲常与善人,你记着这句话。”
“成。”
韩明理没有多待,饭后便即离开。他言尽于此,剩下的只能让孟居安自己决断。
孟居安继续前话,“韩家残像在我哥手上,老孟家的尚需见到孟夫人……”见陆知意推转轮椅已明其意,将他推到里间。
“咱们的都在这里。”陆知意从衣橱里取出只木盒,打开,里面叠放着泛黄残像。
洛家,雷家,蓬仙岛,阴山派,开山派,神剑庄,凤鸣山。他们摆到桌上,“……惊天门的在魔教手里,还差陆家与昆仑雪宫。”孟居安沉吟:“在表不在里,重形不中意……”一边随手拼合。
陆家那片在陆景行手里,并不难办。陆知意看得仔细又认真。
能凑起来半边,一块怎么也合不上的,画上弯弯绕绕的人物曲线正好连贯,因部分缺失无法判断指示地点。
“像是山脉走向。”孟居安脑海模模糊糊闪过几处影子。陆知意抬头看他,略带疑问轻轻嗯了一声。
孟居安把人扶起,指给他,“在脑子里放大,你瞧那些线条是不是?……横断山、苍茫山、白头山,走向起伏都有相似之处——”孟居安转头,陆知意恰巧将脸侧过来。
相距咫尺,气氛不可捉摸地静下来,周遭落针可闻。
目光在不清不楚地纠缠,孟居安原本自然而然扶抱在他腰身的手掌深沉火热地收紧了。荒唐狂乱的冲动并没有占据思想,下一刻,孟居安猛地清醒,匆忙把目光移开,前言不搭后语地说:“要合起所有的碎片,还得去荒原。”
陆知意默然不语,未做表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