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家楼下,魏楮堂他照例锁好车,拎着我的书包上楼。这栋楼的出入口有两个,我们平常走的那条楼梯口必须先路过方知苏家,而我在她家门口听到了许琦素的声音。
“知苏,你先别哭,告诉我怎么了?嗯?”
她似乎花了好大的力气才喘上了气,哽咽地说:“对不起……素姐,小招的事……是我的不是……”
走在前面的我停下来脚步,而我身后的魏楮堂也停了下来。
我相信他也听到了。
我转头看了一眼魏楮堂,可能是默契吧,他也没出声,只是以眼神回望我。我知道这么做很不厚道,但我还是放缓了脚步,停靠在她家窗边的墙上。
魏楮堂没阻止我。
只听屋内的方知苏继续道:“冬天那会儿晓晓还是病了,一直发烧……她还要上学,还要学费,要好多钱……我……就去了北区……”
在她抑制不住的哭声中,我下意识为她那句话里的最后两字偏侧了一下头,恰好又一次对上了魏楮堂的眼。
他轻皱了一下眉,像是疑惑。
他弯下腰,凑到我耳边,他的脸在我的视线里无线放大。他轻声问我,“北区……是个什么地方?”
走廊起了点风,我感觉他已经猜得八九不离十了。我把头靠在墙上,悄声道:“一个……走投无路的女人可能会去的地方吧。”
魏楮堂还是没说话,我隐隐感觉到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我察觉了他的探究的目光,但我这次却没敢跟他对视。不得不说,魏楮堂的眼睛好像真的……会说话。
方知苏的声音又断断续续地传过来,她说,那个人其实很早就找过她,说可以给她钱,那是她自愿的。直到他想和她在一起……可她不想和一个烂酒鬼过一辈子……
门是刻意没锁的。
她叫,她喊,她迫切地想要人来救她。
“但我没想到那个人是吟招……”
可她的力气好像在那一个晚上耗完了,说出的话越发零碎,声音也越来越轻,轻到像一吹就被风支配的柳尖儿。
仿佛下一秒就要断送在风中。
许琦素安慰她,说这是我的选择。没事……没事的。
屋内的窗帘没拉紧,露出条缝,许琦素抱住了她,两位美丽的女人就这么相拥着哭了,可能是悲苦终于有借口宣泄,可能是积怨的同病终于找到了相怜的出发点。
方知苏面对着窗户,哭得像个小娃娃。
我听到了许琦素的哽咽声,那是我第一次听到她哭。
我手掌的伤在她们的对话中意外地鲜明可感。蜈蚣状的伤口像是要活过来似地苦苦挣扎。
在这里,每天都会有烂俗的悲苦上演,而人人都可以是这里的赝品莎士比亚。
只是看有没有观众愿意买账,并随便赏脸流两滴眼泪罢了。
我了垂下眼皮,准备起身走开,忽然,魏楮堂拉住了我的手。
“招招。”他犹豫了一阵,他问我,“伤口……疼吗?”
魏楮堂的声音很轻,这下天色昏暗,失明迷路的风却又准确地把它短暂地、重重地吹递到了我的胸前。
我几乎是下意识地回答,“不疼。”
魏楮堂他侧靠在墙上,眼神沉寂,像尊静穆的精品石雕。墙上灰白的乳胶漆显得与他格格不入。
我怔愣了一下,我不知道是什么驱使我这么做,但我还是把手伸到他面前,用陈述的语气说:“我要是疼的话,你能帮我吹一下吗。”
魏楮堂闻言便笑了,语气轻快了些,“你都绑着绷带呢,要我怎么吹?”
我想想好像也是,于是说:“我今天要换一次药,你帮我。”
我朝他咧嘴一笑,“好不好?”
魏楮堂敛了敛笑容,保留了些许笑意,他每次他做出这个神情的时候,我都觉得他怀着莫名的深情。
他又把了把我的脖子,说好。
我这次没躲。
我常听这里的人说,善恶终有报。
虽然我这次似乎做了一件称得上“善”的事,但其实,我从来都不知道,除了那些功利性的荣誉和礼仪性的回报以外,好人到底有没有好报。
但我一直都知道,恶人不一定会有恶报,除非,我以恶报,还恶人。
我承认我这一瞬的想法粗莽见鄙,要是叫别人听了,肯定会典用先贤孔丘的话来骂我的冥顽不灵,借法律条文来笑我同态复仇的鲁莽失态。
但如果魏楮堂是上天予我的报,那我就,勉为其难地信一次因果。
***
恢复期的时候我学会了用左手写字,写的当然不好看,曲曲折折颤颤巍巍的笔画像患了老年帕金森,而且写的有点慢,更像颤巍颓废的蠕虫,但比起郭瑞齐的狗爬式,我觉得我写的还算不错。
魏楮堂来的时候偶尔会拉着我的手给我换药,这下的他拆开了一袋新的棉球袋,朝我勾手,“招招过来,哥哥给你上药。”
“好。”我依言走了过去。
魏楮堂轻轻拆开纱布,捏着我的指尖查看伤势,“好像好得差不多了,只是还有点红。”
我屈了屈指尖,说,“哥,别看了,不好看。”
魏楮堂抬了眼,他可能终于意识到我可能有点怕他嫌弃我这个伤口了,他的眼神里藏了点我看不懂的东西,“好——不看了,我们来上药。”
我抿了抿嘴,感觉他每次给我上药的语气都像是在哄小孩儿。
三岁以下的那种。
稠软的棉球清清凉凉的,仿佛挟着我揉入了云端。
还有点痒。
他又一次问我疼不疼。
我眨眨眼,说:“好疼啊。”
我其实不太疼的,我就是想要他哄我。
看看他能哄出个什么花儿来。
结果他俯下身来,吹出丝丝缕缕的凉气,一阵一阵如微风过境,吹散了片片浮云,吹得我有点想驭云而逃。
我又想到了一个词:
自找苦吃。
缝针的时候我都没缩手,可这下我的手还是忍不住地颤抖了一下,“……哥。”
“可以了。”我看着他说,“不疼了。”
“真不疼了?”
我肯定地回答,“嗯。”
魏楮堂有点疑惑,“不疼你抖什么?我刚刚吹得太用力了?”
“没有。”我立即否认,“不是。”
“那行。”
魏楮堂得到答复后也没深究,用纱布帮我包扎,被拉长的纱布缠上了我的手掌,然后他照例在我的手背上打了一个大大的蝴蝶结。
“好了。”魏楮堂十分满意地欣赏了一下自己的杰作。
“又是蝴蝶结。”
“哥。”我用食指拨了一下那只雪白的蝴蝶结,“你幼不幼稚。”
“不啊。”魏楮堂捧着我的手左右看了看,说不觉得这很可爱吗。
“是。”我淡淡地说,“你最可爱了。”
***
用的不是营养线,得拆。伤养得差不多后,魏楮堂接我放学的时候就顺路带我去医院拆线,排到我们的时候,他拉着我的手说,招招,别怕,不会疼的。
“嗯。”
可我连拿刀扎人都不怕。
但是我还是任由他牵着手。
结果拆线的医生却看了魏楮堂一眼,拆台和拆线一样流利,“别信他,疼就直说,没感觉的话就有神经损伤的风险了。”
魏楮堂脸上明显有点挂不住,“……大夫。”
我没忍住笑了,其实还好,在可承受范围内。
我知道医生这是在开玩笑。
拆了线的伤像一条白色的短腿蜈蚣,我总感觉它时不时会活过来似的蠕动。我举着手跟魏楮堂说,“它好难看。”
他停下脚步,俯身亲我的手背,像位优雅的绅士垂首轻吻路边的花朵。他说,不难看,这是荆棘,是一往无前的锐利荆棘。
我又笑了。
小声地说了句好。
医院充斥着小孩哭喊的声响,魏楮堂有点没听清,“什么?”
可莫名其妙地,我又愤懑于语言的欺骗性,像华于外表的装饰性甜品一样。
所以我又在心里怪自己这么好哄,我拍开他的手,转而说:“我说,哥,凭你这张嘴,到现在都还单身可真是个奇迹。”
魏楮堂居然点头肯定道:“是吧,我也这么觉得。”
啧,就不该给他得意的机会的。
他带我去楼下窗口取药,寥寥几盒药盒装在药袋子里,我伸手就要提。
这下轮到他抓着我的手腕牵走了我的手,说:“手还没完全好,先别乱提东西。”
我有点不服气地说:“哥,我是手伤了,又不是废了。”
“嗯。”魏楮堂紧了紧抓在我手腕的手,语气有些沉,“要是那个人的刀再刺深一点的话,你的手跟废了也没什么区别。”
我抿抿嘴,低头摇了摇他的手。
他“啧”了一声,“别撒娇,没用。”
“没撒娇。”我下意识反驳道,“谁撒娇了。”
“一位叫招招的漂亮小孩儿。”魏楮堂转头看向我,眯了眯眼,仿佛在疑惑,“你是吗?”
“我不是。”我理不直气也壮,“那我走?”
魏楮堂还是贫不过我,“行行行,开玩笑的。”
“况且……”我小声地嘀咕了一句话。
魏楮堂好像又一次空耳,弯下腰问道:“你说什么?”
“没事。”
“啊,对啊。”魏楮堂拉长了语气,显得有点随意,复而隐含着细碎的笑意把我的话复述了一遍,“招招撒娇,关我们沈吟招什么事呢?”
他也学人摇了摇手,“是吧,招招。”
我一时语塞,脑子里飞速翻过自己从前看的原典名著,发现这些书从来都没教会我要怎么搪塞这种令人为难的话题。
这个男人真的是。
难搞。
不过他时不时还是会带些消疤的药来给我涂,我不知道有没有效,但我每次都很乐意地张开手。
而我再也没见过那个闯入方知苏家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