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下次见。”
谢言的家在市区,跟我们不顺路,把他送到地铁口后,我从微顿的思绪中拔出,简单跟他道别。
郭瑞齐说难得把我请出门,也要尽一下待客之道,偏是要把我送到公交车站才走。
他一番好意,我也没拒绝。路上晃晃悠悠,经过西关上下九路,穿过一条冷巷,踏过青石板路,来到主街道,条非休息日的步行街里的依旧有人,但不算多。沥青路旁两边什么店铺都有。
跟着昏头转向的导航,兜兜转转间,也不知道走到了哪里,只知道这是条叫“东门巷”的小道,红艳的三角梅从各家窗边探出,欣欣然。
期间我们路过了一间画铺,往上看是一书刻精良的匾额,上面不是什么俗套的吉语,而是“文玉斋”三字,端庄大方的行楷,黑底金字的横匾。
店面挺大,一眼望不到里。跟刚才我们经过的繁华的步行街风格大相径庭,有种孤芳自赏之意。橱窗里展出好几副画,水墨油画刺绣水彩版画各式皆有,而其中挂在最左边的水墨一下子吸引了郭瑞齐的注意力。
我把目光挪到画下面的标签上:《八骏图》。
我问他,“很喜欢水墨?”
“嗯。”
看到画后郭瑞齐明显安静了下来,过了一会儿才说,“虽然艺考不考水墨,但我从小喜欢,就……觉得单纯用色彩的深浅和笔法的变幻就能在纸上创造出一幅奇迹,它很纯粹,但又很复杂,这种感觉很奇妙不是吗。”
“不过也怪我从小偷工减料,小时候练字的时候为少些一个字可以跟家里人闹老半天,现在我的字成型了,要改过来也难了,书法怎么练都只是勉强能看。”郭瑞齐叹了口气,“每次都有种我的字玷污了我的画的感觉,那句俗语怎么说来着……”
我静静听完他的抒情,接话道:“一朵鲜花插牛粪上。”
“啧,让你接你还真接啊,这兄弟还能不能做了?”
我很浅地笑了一声,只有我自己听见。
一提到为写字而耍赖,我就要想起年少时的魏楮堂,他当初也是因为练字偷懒,然后天天被他爸追着屁股跑。
“爸——,你不公平,沈吟招写得都比我少。”
“臭小子,你多大?你自己掐着指头算算,你比吟招大了快整整十岁!你跟人家比你害不害臊?”魏楮堂他爸挥着鸡毛掸子。
“而且,你小时候哪有吟招这么乖?”
然后我一直都忘不了那时的他,把整盒中式点心递到我面前,撺掇我帮他写字。八宝捧盒和点心都很漂亮,我略一思忖过后就答应了,但我那时写的字当然没他的好看,被魏世泽一眼看破。
具体数目我记不清了,总之他最后被罚写了好几份《兰亭集序》,而我挑出两块最好看的留给魏楮堂,之后愉快地吃掉了那大半盒点心。
店门里发出了某种钟磬之声,画铺的老板不知什么时候出来打断了我们,也打断了我的思绪,老板的声音苍老却浑厚,意外地跟这萧条的街道很搭,“小伙子,要进来看看吗?”
郭瑞齐立马笑问:“不买也可以进去吗?”
画铺老板很爽快,“当然可以啊。”
店里比想象中的要大很多,很安静,回荡着轻缓的脚步声。跨过圆拱镂雕门,里面不仅仅有画,还有一些装饰性的摆件,带着点黄棕调的复古色彩。
郭瑞齐明显雀跃了起来,像个误闯了宝石店的人。而我坐在玻璃展示台前的高椅上,默默地等着郭瑞齐。
“小伙子,你不去逛逛?”
我笑着拒绝,说:“不用了。”
我一直都知道,人一旦见过缤纷迷乱的世界后,就会诞生出无数的欲望与冲动,我也明知,自己的实力还不足以支撑我的冲动,所以很多时候,我宁可耳闭目塞,当个深居井底的愚者,不看,不闻。
老板用他那灰浊的眼盯了我一会儿,没说话。他的头发像是白色和灰色做了色彩的算数,合算出了一头既富贵又不甚富贵的银色。我看着他摇着头,银色的发丝飘动,他走到展示台后,带上金边老花镜,抽出块丝绒白布,用他起了褶的手,细细地擦拭着他手上那块看不出真假的玉石。
老板背后的老式挂钟悠悠地晃着,中途有几位客人拿着几副字画戳到老板的面前,问他,“诶老板,这些……到底是不是真品啊?”
他笑着干脆利落地回答,“仿的。”
采买者会心一笑,结账时顺口说了句,“这仿的……啧,还挺像回事儿的哈。”
老板轻笑,以示回应。
我盯着郭瑞齐的脑袋从一楼摇到二楼,再从二楼晃着下来,老板忽然出声问我,“多大了?”
他的出声有点突然,像是沉寂的古物忽然开了口似的,低沉,带点略微的嘶哑,我说,“快十六了。”
老板头也没抬,却叹声道:“十六啊……是个好年纪。”
我不知道怎么回应他的感叹,只能以笑圆场。
郭瑞齐这下拿着一卷轴轻放在老板面前,打破了我不知道有没有圆场成功的笑,“老板,就这个了。”
老板看了一眼就给他结了账,郭瑞齐揣着卷轴就朝我招手,“沈吟招,走了。”
“好。”
我也松了口气,陪郭瑞齐出了门。店铺的玻璃门很沉重,随手关门时,门上的铜片剧震,发出浑厚的钟鸣,我下意识地往上看,却看见了糊在门上红底黑字的招聘帖。
[招壹員工,月薪倆千伍至叁千。]
我眨了下眼,偏斜了视线。透过玻璃门,我能望见继续擦拭玉器的老板,也不知是什么打破了他的专注,他忽然抬头与我对上了视线,我也不避讳,朝他颔首示意。
路上,郭瑞齐跟我畅谈,说画铺里有好多稀奇古怪的东西,有东方的,也有西洋的,二楼大多都是些古洋货,可有意思了。
“你不上去看看真是可惜了。”
我说:“那你怎么没挑些回家?”
郭瑞齐摇头叹气道:“那还是算了吧,我要是再拎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回去,我妈肯定得抽我。”
而后他凑着我悄声说:“主要是我看那些东西大多都挺贵,买一个我几个月的零花钱都没了。”
我笑笑,转而问:“那你买的是什么?”
他却一反常态,没给我介绍着介绍那的,眨着眼说,Secret.
我边听他唠叨边走,时不时为他的幽默而喜笑,等到郭瑞齐把我送到车站,跟我说了些道别的话。
“嗯,下次见。”
沉寂的马路上时不时刮过一阵车风,掀起几粒沙石。等到第四部汽车从我面前驭过时,郭瑞齐的背影完全从我眼前消失,我从口袋里挑出两枚硬币,金属货币的碰撞声在我手心响起,我犹顿了一阵,把硬币搁回口袋,转身离开了车站,朝那阴雨霉湿之地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