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从天台往下眺望,楼下的灯红酒绿淡了些许,但凌晨两点的时钟依旧没调停了半夜的喧闹。我挪开眼,仰着面,迎着微凉干燥的山风,任由夜风带走我的浮躁。
我其实也迷糊——疑惑我的浮躁,同时迷惑我的动机——因为我无法欺骗自己说,我现在的烦热只是因为刚才的洗浴水的温度太过烫人。
我只能说,是因为魏楮堂。因为魏楮堂在里面洗澡,喧噪的水声激荡着陶瓷地板的情景浮现在我眼前,所以我几乎是毫无理由地、毫无不受控地跑了出来。
真是比一整部意识流文章还要让人不解。
浴室门锁旋钮吧嗒地响,我转过身,魏楮堂趿拉着拖鞋,裹着浴袍,腰上打着很随意的结,冒着微微雾气地走出来。
露辛达准备的衣物很齐全,不过可能是因为尺码配置的原因,魏楮堂的房间衣物似乎都是按他的标准来的,对我来说偏大,但魏楮堂穿起来却是刚刚好。
我低头,扬了扬腿,看了看自己那拖拽到脚跟的浴袍,一种年龄与体型的差距感再度横跨在我的眼前,像一条深渊巨沟,我似乎怎么努力也无法跨越。而那种别扭的、浮躁的情绪之火,似乎被一瞬间的挫败感带来的醒悟之风吹灭了。
魏楮堂他叫了我的名,把我从情绪的汪洋中捞出,他扬着毛巾走到我面前,嘴里说着话,像是在叫我少吹风。
但狂起的山风拂起了他的发,吹散了他的话,我靠在栏杆上,听得模糊,却又莫名愉悦,所以只是朝他勾唇笑,以示回应。
他念在嘴上的话忽而小声了起来,最后彻底地被夜风吹散。他的眼神很直,表情跟冒在他身上的雾气一样,一样的雾雾然。
我不知道他为何做此表情,只知道他在发愣,我终于忍不住打趣他,问他最近怎么总是欲言又止。
“没办法。”魏楮堂表情迅速恢复如常,他耸耸肩,把毛巾甩到肩上,张口就来,“看见美人,舌头都不利索了。”
我知道他又在胡扯,所以我直声骂他净瞎扯淡。
他走到我身边,手肘撑着栏杆,凭栏俯瞰。楼下的鼓点声我们很远,听起来微弱,近处的群山上有不绝的鸟叫声,我和他并肩吹着风,倚着夜,闹中取静。
他如常地跟我扯些有的没的,我依旧毫不留情地拆他那些让人听起来直感到离谱的台。
一切像是又恢复从前,一切都好像没什么不同。
我松了口气,跟山风一个风向,让它带走我的放松。为我又回归如常的情绪。
忽而门铃响了,我好奇为什么这么晚了还有人敲门,但好奇之余,我还是先魏楮堂一步去开了门。
我看了眼猫眼,确认出现在门后的是位服务员,便开了门。门后的服务生推着个摆满精装袋子的小推车,双手她拖着个透明礼品袋递给我,面带笑容地说,这是格林小姐为大家特供的助眠温牛奶。
我道了身谢,但没立刻接受,而是下意识地转身,想问魏楮堂需不需要牛奶,可我刚跨出半步就被坠地的浴袍绊了一下,酒店的鞋子也挺大的,有点不好控制,但这也只是个小失误,我很快地稳住了脚跟。
抬眼时,我发现一个身影横在我面前——魏楮堂的手很自然地伸过来,帮忙扯了扯我的衣摆,拢实了袍下摆,然后整个儿地挡在我的前面,笑着跟服务员说不用了。
她没有因此而说算了,转而说暂时不想喝的话可以放在厨房冰箱冷藏,明天早上再喝。
“那好,辛苦你了。”
服务员似乎也没有因此而结束与魏楮堂的谈天,她依旧保持着微笑,“不辛苦。对了,如果您需要什么特殊服务的话可以给我们打服务热线,我们24小时都在线的,实时为您效劳。”
特殊服务?
还没等我琢磨透服务生的语言表达的含义时,魏楮堂笑着说了句不必麻烦了就关上了门。
关门声很清脆。
噢,他还顺手摁下了防盗锁的开关。
魏楮堂径直走到咖啡桌旁把牛奶搁下,捣鼓了一下手机,似乎在确认点什么。
他的微表情告诉我他似乎得到了答案,他关了手机屏说,“露辛达确实有叫人给我们送牛奶,这牛奶应该没什么问题。”他转而问我,“你要喝吗?”
我恍然明白他的用意,说:“今晚喝吧,放在冰箱里隔夜可能没这么好。”
魏楮堂点点头,挑出一瓶给我插上吸管。我接过,牛奶是玻璃瓶装的,杯壁温热。
我喝了一口,赞叹道:“哥,你真谨慎。”
他没用吸管,直接揭开瓶盖灌了一大口,“出门在外的必备意识。”他扣起指骨敲了敲我的脑袋,“以后住酒店要记得把防盗锁也拉上,确认后才开门。话说你刚刚是不是没拉锁?”
我咬着吸管,听着他的说教,点头说知道了,下次一定。
我看着他两口喝完牛奶,忽而问他,“哥,我今天差不多喝了两瓶奶,蛋白质会不会超标?”
他用拇指把嘴上的奶沫揩去,笑着说没事,小孩儿都是奶做的。
我撇嘴应了一声,喝空了牛奶,转身去洗漱,没接他的茬。
结果躺床上时他还来劲了似的没完没了。浓墨般的黑夜里,我身旁传来布料摩挲的声响,他凑过来,状似吸了口气,“招招,你真的一股奶味。”
他的体温辐射到我的身上,我克制地跟他挪开了点距离,“你看着我刷了牙的。”
“嗯。”他说,“那就是薄荷奶味,一看就是吃北欧的多汁牧草长大的。”
我动了动唇,不得不佩服他的编胡话天赋,“……还是你厉害,你会说。”
他笑声音很低,像是从胸膛发出来的,很像宿舍里的晚上,学生们偷摸着跟人讲话的隐忍又放肆的笑。
“哥,别逗了。”他的笑像爪,挠得我耳根发痒。
“你再笑我就去睡沙发了。”我说着就做出欲起床的动作。
“别啊。”
他赶忙拽住了我,拽得我一懵头砸在松软的枕头上,他“呦”了一声,张着个大手来揉我的头,我拜拜手,示意他我没事。
他转而扯我的耳朵,“刚刚不还说想跟哥哥睡觉吗?”
我总觉得这话古怪,但也没多想。
不过我清晰地记得他刚才说房间只有一张大床,问我要不要委屈跟他挤一个晚上,我清楚地记得我的回应是挤挤也没什么,以前在小床上也挤着睡过了。
他现在又没脸没皮地满嘴跑火车,我忍无可忍地合上他的嘴,让他的火车抛了锚。
“我可没这么说过。”
“好好好,我胡编乱造,我的错。”他说的话被我闷在掌心里,但我依旧听得清。
他求饶说不闹了,太晚了,真该睡了。
我收回手,说好,于是夜又回归静谧。
夜里,他的胸膛起伏频率变得均匀,呼吸愈渐变沉。我紧握着刚才捂了他嘴的掌心,在黑暗里瞪着眼睛,缓慢地、不住地朝他凑近。
距他只有交息之距时,我停了下来——我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逾矩。
我继而叹声,呢喃道:“你赢了,魏楮堂。”
“你没有奶味。”
***
从露辛达的Party回来后,我就觉得自己不大对劲。
我的草稿纸会莫名其妙出现魏楮堂三字,会情不自禁地想到我与他共处的那个晚上,会想到他的睡颜……
而光是想到这,我就心脏直跳,感觉自己心律不齐,呼吸不畅。
我觉得定是哪里出了问题,所以某天中午放学,我没有像往常一样待在教室里温书学习,而是上楼先找谢言,说今天中午不用等我吃饭了,我要去医务室一趟。
“怎么了?不舒服?”
“应该算是不舒服……吧。”
谢言说着起身收东西,说:“我陪你去。”
“不用,没什么事,我自己去就行。”
谢言没被我劝动,他说:“下楼拐弯就是医务室,医务室后面是食堂,食堂旁边就是宿舍。我陪你下楼去医务室瞧瞧,你要是没事我们就顺便去食堂吃饭,你要有事我就送你回宿舍。”
他说完,他中文要带回宿舍写的作业也收好了,“走吧,怎么都顺路。”
我了然他的好意,笑笑,没拒绝。
绥南一中的医务室装修得跟小门诊差不多,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外面放着几排长椅,几个学生坐着测体温,谢言坐在最外排,说等我。我绕进校医办公室,敲响木门,轻声说我来看病。
校医招呼我坐下,问:“哪里不舒服?”
“心脏。心律不齐,偶尔呼吸不畅。”
校医戴上听诊器,“有先天或后天的心脏疾病吗?或者做过相关手术吗?”
我想了想,觉得以前也没经历过这情况,手术更没有,“没有。”
“最近有剧烈运动吗?”
“没。”
“近期有服用什么药物吗?”
“没。”
校医听完我的心跳,狐疑地看了我几眼,“你是因为想到什么事情而导致心律不齐吗?”
“……算是吧。”
校医一收听诊器,放在桌上,说:“你应该去新楼三楼——就是综合楼后面那栋,那里的老师会知道你什么情况。”
我没得到答案,迷糊道了声谢就出了校医室。
谢言看见我,问我怎么样。我跟他说没什么事,他出于礼貌,也没多问。
走去食堂的路上,我问他,“你知道新楼三楼是干什么用的吗?”
“综合楼后面那栋?”他说,“是新建的心理室,以前在综合楼,现在搬去新楼了。”
“据说那里有电动按摩椅、沙盘和宣泄室,很多有事没事的人都预约着要去看看,那里的心理老师也要等预约,不过预约到了最少也要等个两三天才能排到,而且一般是高三优先……你也想去?”
“……”
我默然了一阵,转口说:“不,我只是好奇问问。”
发现问题是在内而非在外后,我也想着预约一下心理老师。但下午放学去的时候,我看完三楼的前台的安排表后就打消了主意,因为人实在有点多,高一高二还好,但高三人数多的实在让人堪忧,让人不得不担心一下高三学子们的精神状态。
所以我觉得求人不如求己,当即拐弯去了学校图书馆。
学校图书馆别的没有,但经典原典、名家著作倒不少,我挑了几本刷卡借走,抱着几本书回了教室。我把几本书放在桌上的时候,同桌看了我一眼,哇塞了一声,玩笑地说我现在居然还专研起了心理学。
我随口搪塞他说,其实都是在囫囵吞枣,无聊翻翻,图个新鲜而已。
然后我就从弗洛伊德、荣格查到阿德勒,从性理论、情结看到目的论与课题分离,看得似懂非懂非懂似懂,实在性的问题没解决,有关没关的知识被灌了一大堆,看得我的灵魂飘飘乎恍恍乎,直接升华腾空。
最后我不信邪,回家用手机查了度娘。
三分钟后,看完通俗的词条后我的灵魂一下子被拽到地面,轻易就得出了结论。
——我喜欢魏楮堂。
没有惊鸿一瞥的场景,没有惊心动魄的吊桥,没有怦然心动的瞬间。就是如此简单。
太简单的结果,太简单的答案。但我居然一点也不意外,这感觉像是好几年前就埋下的一坛好酒,今天心血来潮地原路找回,按捺不住地挖了出来。品过了,觉得跟以前差不多,但又有点不一样了;尝过了,就仔细封好,又暗自埋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