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面很碎片，但很绚丽。

魏楮堂他梦见成片的花瓣飘落枝头，落在一位孩童的肩头，他笑着帮他摘下，并说他定有好运。碎片转换，魏楮堂看见他不慎推到了他的纯金积木塔，魏楮堂还没来得及言语，他攥着其中一块，张口就说他好凶。再到他跟他躺在飘窗的小床上，魏楮堂拿着本《格林童话》，听着仲夏的烈雨，一字一句地给他念。再到魏楮堂膝盖受伤，他迈着小步给他翻箱倒柜找出医药箱……

一切沈吟招的都有可能记不得的东西，魏楮堂都帮忙记住了。

“魏——”

一瞬间，一股很沉闷的感觉突然袭来，魏楮堂残存的意识忽地沉坠，落地。

“魏楮堂！”

浑厚又不可违抗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响彻，回绕——“混账东西！跟你爸一样不成气候！给我滚去祠堂反省！”

从不言语的菲律宾女佣冰冷地把他领到庙宇般的祠堂，她熟惗地给灯盏添油，点燃神龛正中央唯一的油灯，龛台上的灵牌被油油地照亮。

森然的红漆木门訇然合拢，他不知缘由地被罚跪在团蒲，矮小的灯焰因风狂舞，不知何时会折腰倒塌，悄然暗灭。

他的膝前摆着好几本心经、孔学、孟书，但他自诩一身傲骨，也满身尘土，佛理神教洗涤不了他的内心。

祠堂寒气逼人，封闭，幽暗。他的背固执地挺得很直，但他的体力也因此消耗得很快，他感觉到面前的十几座灵牌在他眼里无限放大，放大，仿佛随时都会朝他的方向倾塌，将他掩埋。——他不知又被罚跪了多久，一个小时，一天？遑论多久，左右他的双膝痛得很真实，每一次都一样，每一次都不可免。

他被罚跪的原因有很多，但每次都离不开一个固定的主题——身为魏家长子，却不成气候，给魏家丢了脸。但魏楮堂一直坚定地认为，只是魏钟鸣一个人觉得丢脸罢了。

不知何时，他的身后响起了一阵窸窣的脚步声，很缓，不太沉稳，他以足音辨人，却又半天辨不出是谁。

足音越来越近，最终在祠堂门前停下，厚重的漆门在黑暗中裂开一条光缝，光线摇摇晃晃地穿进来，像是昼光在含蓄地问候着黑夜。

身后的人像是使了很大的力气，终于，吱呀一声，漆门訇然中开，外面的春潮翻滚奔涌了进来，带着清甜的芬芳。他仓皇地回头，一位孩童睁着十五圆月般透彻的眼，沉静地看着他。

光影变换间，少年沈吟招的面容与幼童重合。

那么一瞬间，他觉得的从不述诸于口的无奈与怨怒，似乎都被他的一个眼神所洞悉——沈吟招用他的灵魂，激烈地闯进了他的无人之地。

沈吟招做了个嘴型，两个字，像是在叫他的名字。

霎然间，大风狂起，灵牌剧震，倒塌。地上的典籍的书页激烈地翻飞，继而撕裂，如雪花般翩舞。

纷飞满天的礼教原典残页阻隔在他和沈吟招的中央。

厚重的大门也有关闭之势，魏楮堂伸出手，急切地想挽回，但重门却不断地把光驱赶出去，最终倏然紧闭。

轰隆——

残页纷落，日光短暂。

一切又重归于黑暗。

魏楮堂猛地睁开眼。

是梦。

但又好像真实经历过……

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一阵静电过境般的刺痛穿过他的脑部，魏楮堂不得不被拉回现实。他隐约想起了昨晚的应酬，他余酲而归。

他挣扎地从床上支起身来，落地窗的帘子禁闭，金纹的长帘透出窗外昏浊的光，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偷渡进寂静昏暗的房间里，夕阳已去，傍晚将至。宿醉而醒的钝痛袭击着他的神智，那种无言的孤独感又一次铺面而来，幽幽地笼罩着他。

第二天下午了。

他已经数不清了，说不清他这是第几次在下午清醒，被暗夜灌醉，又在白日醉梦。

他从颠倒中站起来，走进浴室，把那所剩无几的酒气狠狠涤去。

他换上浴袍下楼，他的脚步声在郁暗的楼道里回荡，楼道口直面着落地窗，玻璃碎片般的雨滴义无反顾地扎进暗黑的地底。乌蒙雨景与客厅编织在一起。分不清是房屋在落雨，还是失约的大雨迷路了，忘了来屋舍赴约。

魏楮堂机械地越过客厅，朝厨房走去。

厨房光亮着灯，有个身影忙碌于灶台，他以为是家政阿姨过来做晚饭，他习以为常地径直走去，却惊异地看见了沈吟招的身影。

沈吟招被他的动静惊动转过头，短暂的愣然后，朝他粲然一笑。

柔软浅调的夏季休闲服松松地罩在他身上，勾勒出轮廓，暖黄的厨房灯茸茸地晕在他的脸上，他手上的未干的水珠也洇着光亮。

他在发光。

顷刻之间，如雨过天晴般，幼芽破土般的萌意在新翻的红壤里勃发，纤细的幼根都轰然舒张，扎根于地底，汲取着温润的甘露。

在那么短暂的一瞬，他感到了归家一般的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