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我意……是什么意思?”春信问。
胡碟站起身,负手向前行了几步,回眸时闪烁的烛光映在眉宇间:“这是记载在云笈七签中的石鼓歌,是一名叫做张丽英的女子所作。”
“相传这名女子相貌异于常人,面有奇光,她不用镜子,只用一匹白绢便可映照出自己的容颜。长沙王吴芮听闻以后,便带兵前来聘娶。可张丽英是个修行人,她一心向道,向着心中的悠悠我意,坚决不从。她登上了金精山,在石鼓处就义,并且留下了这首石鼓歌。在她看来,做一个守着悠悠我意的人,比做一个荣华富贵的妃子要强多了。”
“悠悠我意。我意不可辱。王威不可夺余志。”胡碟望向春信的眼神中,一片柔和的光,璀璨夺目,“这便是张丽英的意志。悠悠我意,就是一个人心之所向,坚定不移的目标。”
春信觉得胡碟笑得让人如坐春风:“春信,守一,你们心中,可有悠悠我意?”
春信当即苦恼地咬住了嘴唇,守一则是一愣,随后目光越来越深沉,似是有些为难。
胡碟摆摆手:“不着急回答。人生在世从呱呱坠地之时便被外界所束缚着,你所看见的,都是大千世界已经写好了的。有人想要成亲生子,有人志在四方,有人要做高官,有人要下泥塘。可女子之选择,总绕不过内闱之事。所以你们不必着急回答这个问题,多去看看大千世界,多了解自己的内心,知何为我,方知何为悠悠我意。”
谢明乾闭目躺在椅子上,神游太虚,恍惚间听见胡碟这番话,不禁也开始思考自己的悠悠我意。
若说从前,他心中所纠结的,一定是师父和净巍宗的案子。可是如今胜利在望,他忽地不知道自己要去何方了。
作为一个皇子,他对皇位不甚在意。师父说过,龙椅之上,乃万丈深渊。要内心清明,就离那高堂越远越好。
作为一个将军,其实杀戮也并非他所追逐。带兵打仗,不过为一方太平,他也并不希望狼烟四起,征战四方。
若说我意,我意执着而坚定,但悠悠我意,却是淡然又平静,是一眼细水长流飘着雾气的温泉,才算得上是悠悠吧。
抛去浮华、欲望和名利,仓廪实、衣食足之后,发自内心的安然之处,才是悠悠我意吧。
谢明乾将右手轻轻搭在手腕上,嘴角微勾。这样屋檐下躲风雨,树荫下遮太阳的悠然,忘却纷纷扰扰,忘记仇恨,静静躺着的日子,或许是他想要的。
当然,这样的日子里不能只有他一人。
“那就好。”春信有些懊恼,“我既不知何为悠悠我意,也不知我心里想的是什么。”
“既然如此,慢慢来便是。”胡碟笑道。
守一沉着一张脸,也懵懂地点了点头。
胡碟转向一旁躺着的人:“起来干活了。”
谢明乾捂着脑袋睁开眼,剑眉星目拧成一团:“敏理,为何敲我!”
“叫你起来干活,现在还不到休息的时候。”胡碟攥住谢明乾的左手,想将他拉起来,他却像被刺到似的一下甩开手,揉着手腕站起身,神色紧张。
胡碟打量他一眼,坐回圈椅里:“眼下的两件事。一是许梅香的事,已稳稳行进了大半,按照之前的计划,只需要择日再审冯贵,不出意外的话,一切便可尘埃落定。”
听见许梅香的事,春信又叹息一声:“那时我想着将色鬼抓住更为重要,这样许姐姐也能少一些危险,便留在了禹城,谁曾想这是个错误的选择,许姐姐的危险根本就不是色鬼。唉……要是那时我跟着去,人手也就多些,说不准那时也就追上许姐姐,也就能救下她了。”
胡碟与守一对视一眼,道:“我和守一早已检讨过了,这件事我们都有失误,都有错误的选择,但错不在我们,我想,这背后一定是有我们看不清的东西,不然也不会让我们一个两个的,全都做错了决定。正是因为我们不知道许梅香身上牵扯了多少事,才会掉以轻心,以为色鬼才是她最大的威胁,才会以为她母亲来接她定会平安无事。”
胡碟皱眉:“洪家,一定不简单,但其中到底有多厉害,尚且不得而知。但就目前掌握的线索来看,许梅香的死,似乎是个死局。她有个那样的父亲,便注定她要嫁给洪盛,这里,她逃不掉;她母亲来接她,被她父亲阻拦送回洪家,这里,她也逃不掉;洪盛一死,洪家处心积虑又急不可耐地要将她卖掉,要知道,这其中罪不可赦的不止洪老太一人,而是牵扯到整个洪家,这里,她同样逃不掉。”
“是个死局么。”守一望着烛火摇曳处,喃喃道。
谢明乾道:“死局?也就是说,毫无破解之法么?”
胡碟道:“似有似无。若说有,那便是在我们遇见她之时,若守一追刘庆时遇见她,能再多个人手追上去;若那时在莲县,我们能先一步在冯贵的刀下救下她,一切都还来得及。可惜……”
“可惜就差一步。”谢明乾道。
“不,”胡碟艰难地摇头,“看似是差一步,可是,是什么导致我们差了那一步?这其中一定还有很多原因,我们未曾碰到,才总是差那一步。这些原因不弄明白,我们就永远无法追上那一步。这一步不是造化弄人,不是天要她亡,相反,这是命运的指引,提醒我们,差了点东西。”
“醍醐灌顶!”春信道,“这样的话真是醍醐灌顶!我差点都要失望了,可是听了你的话,我忽然觉得我们还能有机会,虽然斯人已逝,可我总觉得还有机会。”
“我明白,”胡碟浅笑着点头,“我们还有机会知道原因,还有机会抓出所有的凶手,不仅仅是洪老太和冯贵。我们还有机会,吸取教训,以后再也不怕这样的事情。”
“当时如果我们知道禹城这么多人都会卖媳妇买媳妇,是不是就能早些帮助许姐姐脱离苦海,也就不会有后来的事了?”春信问。
胡碟道:“我们当时对禹城的了解太少,对许梅香的了解也太少,如果那时知道这些,也许还能挽回。不说这些了,”胡碟记着今日还有一件事,急忙调转话头,“关于净巍宗的事,你们能否将一些细节再讲一讲?”
胡碟清明的目光带着些凝重看向谢明乾,叫他一瞬间有些愣神:“细、细节?”
“对。比如说,你们要找证人,证明当时你师父不在场,他是不在哪个场?换言之,案发之地在何处?你们费尽心思,花了四五年时间,就是为了证明他不在场,可是当年判罪之时,又是如何认定他是凶手的呢?”
眼下证人之事几乎已是板上钉钉,谢明乾等人才将喘了口气,胡碟这话说得严肃认真,让谢明乾一下坐直了身子,胡碟不会莫名露出这样的神情,也不会仅仅是好奇当年的事:“那些细节有什么问题么?”
“倒不是有什么问题,我是担心你只带一个人证回去,无法成功翻案,毕竟当年死了那么多人,你如今说这是误判,若是拿不出证据,哪怕你是皇子,恐怕也会让许多人,甚至是皇帝不满意。怎么,是不方便说么?”
“倒没有不方便说……你帮了我们这么多,我们对你自然是信任的。”谢明乾沉吟片刻道,“当年那个案子,奇相司的司长窦显齐死在酒楼莲华院内,当天那里设宴,为朝廷派来的官员以及来救灾的官员接风洗尘,我师父也接到了请帖,可是他没去,一直待在医馆。后来窦显齐在傍晚十分死在酒楼里,据当时在场的人说,莲华院内傍晚时分有些嘈杂,后来就发现有人死了,前去报官。只是当时的人证都找不到了,我们也不能确定是真是假。”
“但总归,这是后来大理寺定罪时的说法,我们只要证明那时师父不在酒楼内便可。”谢明乾道,“当时大理寺的说法实在荒谬,仅凭我师父手上也有请帖,便说我师父当时就在现场,别的人都没有嫌疑,就只有他有嫌疑。”
谢明乾拉住胡碟手臂:“敏理,我是想着,当时定罪定得草率,也有很多地方站不住脚,若我能拿出有力的证据,必定是能有胜算的。你觉得呢?”
谢明乾期冀的眼神让胡碟有一瞬的失神,她难以开口说出否定的话,只是她隐约觉得,这件事恐怕没那么简单。只是五年过去了,朝廷又有意尘封这件事,她一时之间实在找不出什么头绪。
谢明乾垂下灰扑扑的眼睫,语气低沉道:“这么些年的努力,天道酬勤,我想不会白费吧?”
“嗯。你的想法没错,你带回这个人证,确实是有力的反击。”胡碟到底没能说出否定的话,她如今既无确凿证据,也拿不出什么缘由,还是不要在这件事上插手太多,以免多说多错。
“不过你还是要小心……”
胡碟话还没说完,就听见外间有些喧闹,慌乱的脚步声越逼越近,徐友来冒冒失失地跑进来。
“各位大侠救命啊,南都来人了,还带了圣旨,不知道是找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