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友来不知外头的公公为何夤夜前来,也不知那圣旨上所写是为何事,他只知道那圣旨肯定不会是叫他升官的,反倒是可能叫他小命不保。恐怕与这两尊大佛脱不了干系!
云逸杰倒还好,这幽王可就不同了。云逸杰早先便说过,谢明乾是无召离开边疆,这对于大昭的武官来说可是大忌,谢明乾是皇子,万一到时候牵扯出什么夺权逼宫的戏码,徐友来收容了他们这么久,恐怕难逃个助纣为虐的罪名!
更可怕的是,徐友来在谢明乾威逼利诱下,帮他们查了不少关于净巍宗一案的事,这可是朝廷封锁,不许任何人提一句的案子!
徐友来近日茶不思饭不想,整日整夜地忧心忡忡,可没想到,这一天还是来了!
“幽王殿下,您看是不是跟我去外头接旨啊?”徐友来苦着一张脸试探道。
谢明乾与胡碟话说到一半却听了这么个消息,脸色变得微妙起来。他一改与胡碟说话时的不羁的腔调和轻柔的眉眼,转过身的一刹那,好似对面虽无敌人,但却剑拔弩张,眼中凌厉蓄势待发,月华流光之下冷冷地闪着:“走。”
所有人都跟了出去,胡碟走在最后,想起自己方才还未说完的嘱咐,有些为眼下的形式忧心。看来不出她所料,谢明乾对于自己离开边疆来查案的行为心中有数,且随时做好了迎接责罚的准备,否则,也不会眉宇之间常带哀色。
只是为什么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事?又是谁告的密呢?她可不会相信是皇帝自己起心动念想去关心自己儿子,结果却得知儿子不在边疆这样的鬼话。
此时夜空,圆月高悬,黑夜一望无际的墨色深不可测,令人无端觉得胆寒。
胡碟心底叹了口气,这些事如今的牵扯是越来越多,越来越复杂了。
院子里早已跪满了一堆人,冰凉的月色之下,那些匍匐在地上的背影,像极了凄冷墓地里的一块块墓碑,看似在等候着死亡的宣判,实则早已死去多时,白骨成灰。
胡碟掀起衣角,熟练地跪下,这一跪,叫她心中升起一种熟悉的悲凉。
曾几何时,她在寒气仍旧刺骨的冬夜里,在牢狱之中等待着审批,像只剩最后一丝灯芯的油灯一般,等待着那道救命的圣旨。最后终于等来了,却觉得凄然悲怆。
“奉天承运皇帝,召曰……幽王谢明乾无召离疆,目无王法,令即刻回京复命,不得有误。”
这是所有人的意料之中,一时之间不知该是松了一口气还是提起一口气,总之,没有人是轻松的。
谢明乾双手接过那道圣旨,嘴角含着冷笑。幼时他多么渴望能有这样一道圣旨,上面写着“我的儿子,父皇想你了,你回宫一趟”之类的话。如今他全然不需要这样的关怀,见到这样的圣旨,只觉得该来的总归还是来了。
宣旨的公公是皇帝身边的大太监吉祥,一张圆润的脸上总是堆着意味不明的微笑:“幽王殿下,陛下限奴才五日之内将您带回南都,奴才路上耽搁了两日,这才匆忙夤夜宣旨,打扰了殿下清净,还望殿下赎罪。”
谢明乾冷声道:“不敢,有劳吉祥公公了。”
“殿下,如今只剩下三日,还望殿下早些做打算,咱们好快马加鞭,回京复命才是。”
谢明乾捏紧手中的黄绢:“知道了,吉祥公公一路辛苦,快去驿馆歇下吧。”
吉祥也不多耽搁,细长的鬼眼扫了一眼院子里站着的人,挥袖离开了。
“小金子,”往外走出些距离,吉祥低下头喊了身旁跟着的小太监一声。
“干爹。”小金子低着头靠近些,他知道干爹这般低声唤他时,便是有些不能大声说的话要他听。
果然,吉祥那张惨白的包子脸上浮现出一丝迷茫来:“你可看见那位大人了?”
小金子垂下眼,他是吉祥身边最得力的,自然知道吉祥说的是方才院子里的人,至于他口中的“大人”,也断然不会是站在最前头的幽王。
“干爹,儿子瞧见了,可是那位云逸杰云大人?”
见吉祥点点头,小金子知道自己是猜对了。
吉祥缓步走在夜半无人的街上,望着前方,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你可还记得我们初见他那日?”
“记得的。”
“嗯。我也记得。”
那日他们去大牢宣旨时,这位大人穿着单薄的衣服,破烂的淡青色官袍松散地披在身上,浑身脏兮兮地躺在干草里,双颊红得像晚秋的苹果,似是发着热。饶是这样,接旨时的那双发红的眼睛,也是清明如许,透着坚毅。
“大人接了旨从这牢狱里出去,快找个大夫看看吧,出南都以后跋山涉水,还有得是辛苦呢。”
那人淡淡回了句:“多谢公公。”便走了出去,一身傲骨,虽在黯淡之地,却风度无双。
吉祥看见那张脸时便是一惊,不为别的,只为这张脸,曾经是那般的意气风发,那时虽然仍是清冷,可也不似如今这般沉寂。
这是通元二年十七岁的状元呐。
吉祥与他的初见并非是在狱中,而是那时云逸杰自南都街上打马而过,身穿红袍头戴冠,骑的马儿高高的。那日头太盛看不清状元郎的脸,人们只听见他的笑声,那阳光啊,像橘子一样金灿灿的。
后来琼林宴上,他高谈阔论直言不讳,风光无限,皇帝可是非常喜欢他的。
怎么三年以来籍籍无名,吉祥都差点忘了他了。
也是,这些年来的状元,被赵家收编的收编、整治的整治,哪里还有为皇上所用的份呢?
这次云逸杰身陷囹圄,险些死在狱中。传闻那日云逸杰被一妇人当街指认图谋不轨,叫苦不得,大理寺卿当即就要抓人,下狱审问,云逸杰当街将官袍撕毁,高声喊冤,说官袍乃陛下亲赐,他如今蒙冤,要将官袍撕毁,再不求皇恩庇佑。
这样触犯圣颜的言语一出口,在南都传得沸沸扬扬,很快便传到了皇帝耳朵里。皇帝听了龙颜大怒,可又向来仁心,对吉祥道:“岂有此理!可是朕又念着上天有好生之德,此子行径虽可恶,却罪不至死,撵出南都去做个屠户就是了,也好挫挫他的锐气。”
随后才有了吉祥连夜带着圣旨到狱中捞人的事。
“希望这位拿了圣旨离京的大人,不辜负皇帝放他一命吧。”吉祥抬头望着一轮圆月,幽幽道。
小金子低眉顺眼地回了句:“天佑大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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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轮圆月照众生,四时不同百味真。
谢明乾的心情远没有吉祥那般畅快,他自从接旨之后,便沉默地背着手站在院子里,望着皎月。
胡碟以为他是一时有些慌乱,便想安慰他几句:“平初,眼下事情都已明了,陈祥也大概是答应了作证人,你自去便是。俗话说虎毒不食子,那是你父亲,想来也不会真的责怪你,你不必太过担心了。”
谢明乾转过脸,胡碟才发现那上头不是愁眉不展,也非焦急担心,而是带着一丝哀伤和迷茫。
他轻笑了一声,在这静谧无边的夜里显得清脆无比:“我明白。我大概是有些……近乡情怯吧。”
胡碟并未注意到自己有些话多了起来:“找了那么多年的证据,如今结果似乎已经清晰,感到有些不真实,也是人之常情。我帮你想想,如今这个样子,保护证人最为要紧,你需得连夜疾驰回南都,不适合带着陈祥,且容易打草惊蛇。不若你先和破山春雨回去,守一和春信留在后天,等着陈祥收拾妥当再上路。如此兵分两路,也好避开他人耳目,毕竟当年如此大的一桩冤假错案,我想背后一定不简单,这次回去,恐怕有人虎视眈眈。”
谢明乾望着胡碟认真的眸子,笑得有些玩味:“眼下不是还有许梅香的案子未结么,守一和春信也不知能否放心得下。”
胡碟觉得有些奇怪,但却并未做它想:“许梅香的案子方才不是说了么,已进行了大半,人证物证具在,凶手也早就关在大牢里了,只需要最后定罪便可,不会再出什么岔子了,再说还有我在这里,她们二人有何不放心的?”
胡碟平时虽然爱打趣说谢明乾蠢笨,却也并不觉得他是真的蠢到什么地步,但今日这般分不清轻重缓急的问题,真叫她难以理解,以至于没留意到谢明乾眼底闪过的一丝暗色。
“如果再有人闹事呢?就凭县衙的那些人和徐友来,能解决这些问题么?”谢明乾又问。
胡碟见谢明乾跟不服输似的一直追问,有些不耐:“谢明乾,你师父的案子死了那么多人,如此惨烈,你还有心思关心其它的?你这脑子里想的都是什么……”
“我是关心。”谢明乾见胡碟始终避而不谈,还是决定打算直接提醒她。
“我是关心守一和春信呢。”谢明乾目色沉沉地盯着胡碟,一步步向前,逼得胡碟后退了一步,“她们俩现在是你的人,你就这样安排她俩为我所用,问过她俩的意见么?”
谢明乾两指轻轻捏住胡碟的衣襟,将布料的角在手指尖折了又折:“你毫不关心么?我可是关心得很。”
胡碟觉得事态很不对劲,拧着眉:“事急从权,如今你的事优先……”
“我可不要什么优先,”谢明乾眼中有无限深意,看得胡碟眼睛发烫,“我帮她们俩问问,你呢?”
“她们俩跟着我走了,那你呢?”
这才是谢明乾心中忧伤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