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云雁醒时,发现自己在一片白色的荒原上。
周围只有白,似乎没有上下左右之分,直到一个黑点从远方急速转过来,无数锋利又迟钝的碎片像实体化的风一样洒过来,才叫人分清了方位。
天上还是一个又一个黑白的点在纠缠,地下却变成了一片斑驳的焦土,不远处有几个影子在晃动。
其中一个张着大嘴,嘴里粘着青苔的獠牙挨到了地上,笨拙地向秦云雁的方向走来。
这是什么地方?秦云雁不知所措,他明明记得自己该是睡着了的。
眼见着那青面獠牙的“人”走近了,秦云雁下意识向旁边偏了偏,突然发现自己有了实体。
擦肩而过的“人”坠了下去,坠进了分不清天地的万丈深渊里。
秦云雁这才发现自己身处虚空之上。
梦?不等他想明白,就看远方走过来两个长着翅膀的蜥蜴,交头接耳着秦云雁听不懂的语言,听语气似乎是生气的。
它们站在崖边,爪子旁忽然出现了一条细长又紧密的锁链,锁链很直,像是挂着重物——是刚才那个跳下去的“人”。
秦云雁看着他被一点一点拖上来,沉重的链子在锁骨及肋骨上缠了好几圈,他是吐着舌头被拖上来的。
然后再一路如死猪般被拖走,没有发出一点求救的呻吟。
像是麻木了。
秦云雁也不知道去哪里,就一路跟着,到了个像是城池的地方。建筑很高,房顶尖尖的,墙壁却是紫色的,像是价值不菲的晶石堆砌而成的,有些荒诞。
本该是城门的地方被虚虚的警戒线替代,而城楼正下方挂着半个人。
他赤身裸体,只有从左肩到右边最下方肋骨的半边身子。本该是通透的纯白色的身体被毒蛇般的黑色烙印缠绕,斑斑点点,细长的锁链捆住喉咙吊着身子。怎么看怎么死了。
秦云雁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慌忙走过去——他发现自己能踏空而行。
他正面去看那张脸,是他的阿锦。
这个噩梦该醒了吧。秦云雁的瞳孔剧烈收缩了一下,又很快自我慰藉地想到,是梦啊,阿锦好好的呢。
梦没有醒,反倒是那锁链松了,阿锦轻飘飘地砸在了地上。接着那带翅膀的蜥蜴又出现,把他拖到了监狱里头。
秦云雁皱着眉,也跟了上去。
监狱是一个深井,无数的链条搭在蓝色的砖头上,井内漆黑不见底。
那怪物说了话,秦云雁惊讶地发现自己能听懂了:“硬骨头,呵,今天是最后一次了,明天就去赌场当泥巴去。”
锁链碰撞的声音在深井里回荡,秦云雁没有犹豫,直接跳了下去。
井底是一片黑的,阿锦的身体却是亮的,在一片污泥中格格不入。
秦云雁听见了窃窃私语。
“那是谁?”
“不知道,没有名字,半年前本来因为脸好看被供上去了,不知怎的,没过一个月就回来了,每天都被拉去挂城楼。”
“啧啧,你们是不知道,他可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老兄你知道什么?”
“我原先可是殿前的侍卫,王看上了这人的脸,要让他当殿前侍奉的奴隶,这是多大的殊荣啊!可他不识好歹,连跪都不肯跪,还出言辱骂王。这不,下半身被剥皮熬了汤,吊在楼上叫他反思呢。”
“啊?长得好看这么有优势?”
“可不,王还说了只要他想好了,服个软照样可以去殿前侍奉,不然就卖到思蒂丹赌场去当角斗士开战前的牙祭。算算日期今天大概是最后一天,真是个蠢才……”
“那老兄你怎么到这来了?”
“我啊,咳咳咳,王看过来的时候眨了眨眼,被当作大不敬,所以……”
秦云雁没有听完,他几步走到了阿锦身边,意识到了这大概不是梦。
阿锦半张脸呈现皲裂状,发丝枯得厉害,仅剩的一只手半肉半骨,指甲都凑不出来一片。
秦云雁伸手,小心翼翼地去碰那张冰冷的脸,却发现那只是一团雾,根本碰不着。
阿锦像是察觉到什么,睫毛微微煽动,睁开了眼。那是双黑色的眼眸,倒影的也不是秦云雁,是个从天而降的肉块。
肉块被穿在一个有青苔的獠牙上,似乎有不可名状的虫在其中蠕动。
阿锦动了,几乎是一瞬间的事,那肉、骨头、人就消失在原地,再出现时就是在远处的一块破布后面。
他身上冒着淡色的荧光,轻飘飘浮在空中,像个幽灵。
掉下来的也不止这一块肉,只是剩下的都没那么大,阿锦出手后也没人敢去跟他抢。
秦云雁跟到破布后,发现有一群蜷着的人,看体型像七八岁的孩子。他们听见声音,仅是瑟缩着头瞥了一眼,又鹌鹑般躲着不出声。
阿锦用仅剩的一只手捋了捋头发,无奈地叹了口气,嫌弃地瞥了那肉一眼,嘟囔道:“一天比一天抠门了。”
他不知从哪里找了块木板,掰成两半,一半当菜板一半当菜刀,将那肉连着骨头切成细细的臊子,整体成糊糊状,倒是比原来看着能下咽了些。
他找了个破碗,盛了一半,然后一闭眼直接吞了下去。过一会儿,他的身体像是恢复了些,至少一些细小的伤口愈合了。
阿锦将碗放在剩下的肉沫旁,转身离开,掀开帘子前对那些蜷缩着的人说:
“明天你们得去自己抢了,既然活着就体面些,想体面就要反抗,恐惧与麻木是最没用的。”
他咳了两声,似乎是有点犯恶心。
“谁压迫你,你就强大起来打回去,再不济也拼死要对方难受,这破地方啊……咳咳咳,我怎么又说这些了……”他越说越小声,逐渐迷茫起来。
“我为什么会说这些?”
没有人回答他,黑色的光影闪了闪,变成了另一幅景象。
又是一个监牢,干净了许多,像有些污浊的泡泡。
泡泡半边透明半边封死,而透过能见光的那侧,又是一番地狱景象。
椭圆形的场地两边,两个看着就狰狞可怖的怪物对立站在,几个明显装着人或活物的泡泡飘到他们上方,骤然一下成了瘪,似血又似晶体的东西洒向怪物,怪物爆发出尖锐和粗犷的吼声。
场地上方是叫嚣的人与怪物们,大概是赌客,都在为自己押注的怪物鼓劲。
有人向场地右方掷了个拳头大小的流光溢彩的晶石,又一个泡泡飘到了右方,没等里面的人被泡泡碾压,就见那三条脖子的怪物蹬腿一咬,森森的白骨在口中如颗嘎嘣脆的糖果,血溅在鬃毛上,人们欢呼的声音反而更大了。
“喂,新来的,你叫什么名字?”一个沙哑声音把秦云雁从震撼中拽了出来,他转头一看,又被吓了一跳。
阿锦的身上多了不少伤,尤其脸上,眉心那颗痣被生生剜了去,火灼似的疤将那张绝世的容颜毁了个干净,身上的锁链也像是活了,趴在他身上吸食白色的灵力。
“不知道。”他撑了撑身子,有些踉跄地坐着。
身上甚至又被钉上了个“6.351”的牌子。
秦云雁走到他旁边坐下,漆黑的眸子里多了些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狠戾。
“怎么会没名字呢?一看你这样就是那个妒老婆子的废弃奴隶,我见过十几个像你这样的了。”
阿锦从地下铺的不知道什么草里找了根有韧劲的,单只手将头发盘起。“就是没有,一醒来就在灵石矿里挖矿了,后来当敢死队去探过废弃世界,再后来就到这了。”
他梳完头斜睨了一眼跟他说话的那团黑影,黑影身上挂着“2.110”的牌子。阿锦觉得有些烦:“你见过那么多人?据我所知这里的‘泥巴’最初十天就会换一波。”
“我认识上面的。”
“那还在这?”
那黑影哂笑了声:“你有这奴隶之印锁着,我身上就不会有别的?”
“呵。”
“呵什么呵,你有异能吗?有异能还能多值几个钱。”
“不知道。”
“那就是没有,有异能自己是能清晰认识到的。”
黑影围着阿锦转了转,啧啧两声:“你倒是个忠烈的,我就没见过身上沾了这么多诅咒和顽疾还想活的人。尤其这蚀骨奴印,比消散还痛苦吧,还不如死了。”
秦云雁闻言又扫视一圈那锁链,手指伸出虚虚描了一遍。
你很疼吗?
阿锦只是伸出手在自己失去的左胳膊上揉了揉,淡淡的光亮起,左胳膊竟长出了一些。身上的锁链也更猖獗了,扎进那新生的肢体里,又被阿锦直接拽了出来。
他淡淡地说:“寻过死,但想起有人在等我,便不能死了。”
“什么人,债主?情人?又或是敌人?”
“不知道。”阿锦的眼眸散得厉害,隐隐在发抖,闭了闭眼后又恢复了淡漠。
“反正是很重要的人。”
场景又散了,没等秦云雁当散场的观众起身,就见混浊的泡泡又出现了。这次像是到了一个闸口,阿锦眯着眼睛,不知道睡没有。
他身上的牌子变成了“2.110”,黑影也没了踪迹。想来也是,这泡泡是个体监狱,怎么会有狱友呢?
地狱里只有想让他人替自己受过的伥鬼罢了。
检查牌子的是一个戴着眼镜张着大龅牙的人类,看到阿锦眼睛亮了亮,嘟囔道:“好货啊……”
于是“2.110”又被换到了另一个人身上,阿锦的泡泡被拖到了另一间房子里。
他警觉地睁了半只眼,手中忽然出现了一把样子有些变形的匕首,一咬牙扎进泡泡里。
“嘭——”泡泡炸开,巨大的后作用力把他打到墙上,眉头深深地皱了起来。
但他只是爬起来叹了口气,继续逃跑了。
逃跑没成功,人生地不熟加上残疾,希望渺茫。
那个龅牙的家伙带人网住了他,似乎撒了什么粉,场景又变了。
“这可是好货,天生玉体,你看着灵质,口感肯定好……”
“这货都残成这样子了你还好意思要二十颗下品灵石……”
“养一养又是一道大菜……”
“不行,你看这肉,什么呀还有被吸过灵髓的痕迹,最多十块……”
阿锦眼皮动了动,费力挣了半只,看到笼子又闭上了。
秦云雁听着那刺耳的讨价还价,久违地起了杀心。
但他又知道自己什么也做不了。
他静静站在,看着阿锦被拽来拽去,先是到了所谓的“食材区”,又被人嫌弃太瘦扔到了“饲料区”。阿锦也静静的,把自己藏到没人注意的角落,不时捡点边角料补充能量。拿着那把小刀把自己剩下不多的身体一点一点切割,连着那锁链与烙印,切得粉碎。
秦云雁不知道他切一刀需要多长时间,那里像是没有空间,这些场景也没有。
上一刻还剩个头,下一刻只剩发丝。最后新的灵体在灵力运转中形成,没有原来的白净圣洁,多了不少与锁链同色的黑色颗粒。
但好歹有个完整的人形。
他不知从哪里捡了个袍子,把自己收拾了一下,冷冽的气势一出便让人忽视了衣着的简陋。
那大概是个对饭店来说很重要的日子,到哪里都是人,鱼龙混杂也好混出去。
他似乎是想走出去,但不知怎么触发了报警装置。乌泱乌泱的人群将他围住,好似那围剿齐天大圣的天兵。
秦云雁看到阿锦闭了闭眼,须臾之间,小刀在人群中长歌,杀出了一条血路。
直到两座大山似的石头怪拦住了他的去路,才止住了他的脚步。
秦云雁发现这俩石头人身上也有类似阿锦施展一些能力时的光,疑心这就是那些人口中的灵力。这俩石头人应当是守卫之类的身份,有异能的那种。
下一刻就证实了他的猜想,一石头人的身体瞬间散开,铺天盖地地罩了下去,像是个大碗将阿锦及另一个石头人罩住。
另一个石头人也没闲着,钻入地面,趁阿锦喘息的功夫电钻般从地下钻了出来,将阿锦的左臂生生扯开。
“什么嘛。”阿锦嘟囔声,然后扔掉手中已经磨损成废物的匕首,侧身躲过另一道偷袭。
“一个半初级世界级的,一个雏形世界级的,欺负我一个根本没起步的,说出去你们也不嫌丢脸。”他边躲边念叨,脸上没有一点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