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鸟自云端降落,锦书悄然落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跟着头发花白的旅行团混入北恒历史纪念馆。
纪念馆里很冷清,地下的死物被搬到地上受人瞻仰,但似乎没什么人愿意捧场。
锦书作为那个时代来的人,穿着和它们一个时代的衣服,与它们融为一个整体。
当年顾雩风的墓就是桑原带队挖的,也算是有缘,时隔六百多年自己把自己墓给挖了。锦书知道隔了不到三百米的那个被紧急封锁的地下墓穴躺着自己最初的身体,那个耳聋目眩走一步咳两下的病秧子。而躺在他旁边的,是顾雩风年迈的身躯。
不对,应该说是两具白骨,若不是周围的物件都分辨出来那是谁。
锦书不知道自己死后的住所是什么样子,他当年的打算就是让人一把火把自己火葬了,随风散去,天地为墓。没想到顾雩风这人用情至此,哪怕挖山也要找到他的遗体,入殓下葬。
他现在也不感兴趣那两具长眠了七百多年的尸骨,只想找到那古老灵魂如今的去处。
云雁呢?
锦书心底升起一阵烦躁,打算在周边转转,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纪念馆门外还是一望无际的树林,似乎是因为这片实在太冷清,发展不起来,所以躲过了现代化的巨浪。
芜城的温度比幸城高些,但也是寒风凛冽。
天上的云团团聚在一起,仿佛画者的笔墨不小心甩了上去,空气中弥漫着湿气,似乎要下雨了。
树木都不大精神,枯着脸。也没有什么鸟兽的叫声,有的只是冬风吹动叶子的沙沙声。
锦书蹲下身,磅礴的灵力化作无数线状的探测丝,自他为中心向外蔓延。虽然白亦墨异能制造的联系能隐藏锦书的存在,但这招有些张扬,有可能引起世界意识的关注。锦书不想管这个了,来了他他就解决,等身体的这两天他想了十几个方案无声无息快速解决这个破世界意识。
探到了一场的能量场,锦书睁眼,在这铺满落叶的林中快速朝那个方向走着。
踩着石头过了一条四五米宽的小溪,一栋灰房子出现在锦书面前。
直觉告诉他:进去。
门没落锁,很容易就能推开。是一间不大的房子,一张小床,角落里几箱方便面和几箱水。桌子角落里放着电脑,正中心却放着一个没雕完的二十厘米大小的青玉像。
锦书凑近一看,看到自己无比熟悉无比满意的那张脸。神态惟妙惟肖,似乎被什么吸引了注意力,薄唇微张,在喊谁。
电脑的样式也是他熟悉的,角上贴着飞鸟的图案,是锦书在秦云雁家见过很多次的那个。秦云雁有两个常用电脑,一个处理公务,一个私用。
他知道自己找对了。
锦书张了张口,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小心翼翼地问了声:“云雁?”
没人答他。
外头起风了,似乎有风被墙壁挡住,发出几阵闷响。是很细小的声音,但准确地传入了锦书的耳中。
锦书顺着找去,发现在一堆杂物后面有扇被隐藏的暗门,不是相关专家找怕是发现不了。
他顺着声音拉开那扇门,是黑暗与不知多长的绳梯。锦书直接跳下去,对他来说不高,也就四五米的样子,连着的是一条不知通往哪里的长廊。
长廊是在石头里凿出来的,每隔五米都有个凹槽,里面放着灯。灯中似有萤石,发着淡淡的光。
脚下是颜色不一的石板路,切割整齐但因为岁月久远,难免被风雨侵蚀,缝隙之间长着深绿色的青苔。
锦书摸着黑走的,他没那个心情研究如何点灯。他顺着路行了十几米,终于见到了光。
光是从最上面的一个天然的洞□□进来的,角度刁钻,雨雪不可进,唯有光白茫茫地洒下,准确无误地射在一尊石像上。
石像通体纯白,圣洁如玉。脚下踩着一米高的大理石雕刻成的祥云。在光的照射下像是降于世间的神明。
锦书呆住了,不是因为这场景多么唯美,而是因为那张脸他太熟悉了。
是自己的。
借着那光,他也看清了这里的全貌。这里是一天然石洞,有因遇着虔诚的痴人,被雕装成了石窟。目之所及,都是密密麻麻的字。字形成一个圆,簇拥包裹着石像。
字的间隙里,又有几十个放着灯或者物品的石格子。
锦书粗粗翻了一下,与周围密密麻麻的字一样,都是秦云雁这十辈子的经历。
同时也因为锦书异能的缘故,他能感觉到这些字与物品中承载的记忆,只是略微翻了翻,锦书的眼前晃过许多画面。这里就像是一座专属于秦云雁的档案馆,分门别类,十分齐全。
还有中央的石像,锦书缓缓走过去,踮了下脚尖,抬手摸到石像手中的花。
他听到了时光将声音压缩成风,看到无数身影在这狭小的空间内走动,层层叠叠。从天然的漆黑石洞,到如今的石刻奇景;从乳白色的巨石到碎末飘尽的雕像;从青涩的少年到白发苍苍的老人……
阿锦……无数张开合的唇叫着自己,轻轻的却足以撼动磐石。
……海晏河清,百姓安乐。你的夙愿完成了,回来看看好吗……
……阿锦,今生六十七载我将山河游尽,观世间百态、见形色众生。无景令我留恋,无人令我心动……
……我尝试忘掉你,遁入空门。可老师傅说我的红尘断不干净,与佛门无关,把我赶了出来。我又尝试入道门,结果遇见特异司的小鬼,说容不下我这尊大佛。我又尝试封印自己的记忆,做个普通人,可心总在痛,爱你的情愫封不住,总是前功尽弃……
……所以啊,我这永生永世都栽你身上了,早就没了爱上别人的可能……
……明天船要起航,你会在海外等我吗……
……我这次帮的人太多,这个傀儡朝廷忌惮我了,派了十四次杀手了。你当年是怕这个吗?对不起,是我考虑不够充分……
……我在梦中看到了你站在房梁上对我笑,很美。你也在想我吗,也不愿我忘记你吗?那回来好不好……
……时代又变了,比咱那个时候好,众生平等,不会因为一人的愤怒杀人九族。也没有为一个虚无缥缈的神谕就坑杀万人、割人血肉以求长生不老的荒诞……
……也不是皇帝了,你也不是臣子了。再也没有那栋不可跨过的墙,你也不用再担心我变了……
……你敢信吗?我竟然接到要挖自己墓的任务,幸好这次记忆恢复得及时,用上辈子留下的便利把这个项目停了……
……怎么办,我想不起你的样子了……
……唯愿……
……这次想起的时间很早,但被人干扰导致耽误了些年。你回来过,但我没及时想起来,对不起,对不起……
……我爱你……
回忆的声音渐渐小了,锦书已泣不成声。
他把一个自由的灵魂锁在短短二十年的回忆里,孤身一人离开了。徒留那个人在白茫茫的雪地中找一朵不会盛开的玫瑰。
自责的情绪麻痹了神经,他没有注意那由远方而来的脚步声。
秦云雁进来时太阳将要落山了,最后一缕没有温度的阳光从洞□□入,照在锦书的半边侧脸上。
耳畔的耳饰发出耀眼的闪亮。
阳光消失,整个石窟都暗了。
他也从视线里消失了。
接着几盏灯幽幽亮起,暖色的光四散开,那尊石像被众灯捧着,俊朗的眉眼更让人看着痴迷。
秦云雁却没去看石像,他一动不动地看着锦书。
那人一袭青衣,乌黑的发丝散在肩上。昏黄的灯火映在他俊朗的容颜上,摇曳的光与万般事物与痴情的人都在那人眼眸中呈现。
一如当年,元宵佳节。熙攘缤纷的人流中,荣沧提一盏莲花灯,逆在人群中对他笑。
伊人一笑,少年情动。那一刻心头的悸动足以支撑他熬过七百个春秋夏夜。
是他吗?秦云雁想。他这一年实在过得不算清明。
异能紊乱让他受了不少罪,他有时是个异世而来的陌生灵魂独自生活在陌生的时代里,有时是个失去所爱之人的哑巴,有时又是被伪造出来骗复皇的人的傀儡。
清醒时分又有不知哪里来的心魔,装成锦书的样子,或可怜或恼怒,时时刻刻灼烧他残破的灵魂。他把自己过成朝生暮死的蜉蝣,漂泊于世间。偶尔的幻觉让他仿佛能看到那人的身影,却是一触即散的尘埃与泪。
他遵从记忆里的地址来到这里,这是他给自己预留的退路。再次看到石像的那一刻,记忆里的那个峡谷也被照亮,记忆与现实重合。
这里就是他的记忆宫殿。是秦云雁为了防止忘记重要的事所建造的真实版记忆宫殿。
十五岁来到这里时,他本该想起来的。但遇见复皇的大祭司,也就是心理医生,把这段记忆封印了。
幸好,找回来了。
秦云雁看见他在哭,如他七百年来每次来这石窟时幻想的那样。他的爱人,锦书在哭。
这石像的每一刀,每一笔都倾注着他的思念与爱。
他呆愣愣地看着那张自己永生永世都不会忘怀的脸,看着那行清泪顺着那人的脸颊落在地上。
同时也落在自己心里。
是他吗?秦云雁有些不敢去猜测。希望越大失望越大,他落空的次数太多了。
他借着光看到锦书的耳饰,不是自己送的那个,心里不免一阵自嘲。
又被心魔骗了啊——
“你这次出来的速度还挺快。”秦云雁抱着手里的书,慢吞吞地走到一个石洞旁,不再看锦书。
什么意思?锦书眼泪还没收住就听到这句话,想起在秦云雁电脑里听到的“心魔”,知道自己被他当成幻觉了。
“是我。”他上前一步反驳道。
秦云雁头也不回,声音很冷:“你每次都这样说。离我远些,别用他的脸消散在我面前。”
他对那场面有些PTSD了。
“可……”锦书想继续反驳,或是直接冲过去把人抵在墙上。可眼睛转了转,觉得这是个好时机。
心魔来源于人的内心,所以人面对心魔时基本上都会说真话。他正好有些问题想问秦云雁。
“你恨我吗?”
秦云雁没什么情绪地“呵”了声,“有什么可恨的。”
“我留了你一个人,独自走了。”
“那就更没什么可恨的了。”他将书移开,露出一个保险柜,输入密码后手里多了个印着月亮图案的红色小盒子,打开又关上,揣在兜里。
秦云雁慢条斯理地将书籍归位,道:“真正想死的人是留不住的,他们的灵魂已经归于渺茫,□□却还在尘世受苦。阿锦那阵子很痛苦,他装得很好但太多的细节能告诉我他的身体很糟。他想死,不想残喘苟活,我又何必当恶人留他受苦?再说了我对他来说也不是什么特别的人,有那个怨他的资格吗?”
他永远不会因为这个无可奈何的原因去怨自己的心上人。
“但我耽误了你太多的时间,你本可以……”
秦云雁毫不客气地反驳:“阿锦从来都没耽误过我。这七百年间云霄之上的帝王我当过,富甲一方的商人也成过,逍遥过,落魄过……你凭什么说阿锦耽误了我,就因为我只爱他一个?”
“可我利用你……”
他转过身,盯住那个在微微颤抖的身体,一字一顿:“我爱他,心甘情愿。”
秦云雁看那人还想说什么,有些不耐烦了,“我还是把你封起来吧,别给我看那些记忆,我知道阿锦这些年过得很苦,但真正的他在未来等我,花时间去劝慰一个过去的影子毫无意义。”
他抬手想画圈,视线里却又出现了一道身影,长得跟锦书一模一样,身着魔法师似的袍子,披头散发有些狼狈。
“怎么又来一个?”秦云雁皱起眉,手指拐了个弯朝向新出现的“锦书”。这个服装的心魔他见到的次数最多,先解决这个吧——他想着。
却不料一把利剑先他一步出现,寒光一闪将那人的头斩落。紧接着玄色的火焰攀上了那魔法袍男子的身体,淡淡的红色飘过,身体化作一团泥泞般的污水,又被彻底烧尽。
玄色的火焰渐渐散了,利剑缩小变成一片扇骨,消失在锦书手心。
秦云雁看见那身影缓步走来,心道:这年头心魔都要抢业务了吗?他飞速画圈,可还没等尾接上头,手就被握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