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晚之后,阿媖与世长辞,程珏在她的房间里呆了很久,出来的时候惨白着脸红着眼睛说:“我没娘了。”
阿媖的丧事操办的简单,葬礼上程倬也来了,他还是不肯娶妻纳妾,日复一日地折磨自己。
程家要阿媖的骸骨入葬自己家的墓园,程珏谨记母亲教诲,当众与程家划清干系,从此以后不再来往。
后来程倬也病逝,程家只剩下了程珏一个后代,却得知程珏已经自己立户,与他们没有任何干系,程夫人痛苦懊悔,将程姣赶出家门。
泠音后来见过程姣,在她丈夫小妾面前唯唯诺诺,已经是没有了半分主母的气魄。
程珏就这样,割离了自己所有的亲人,独自一人倔强地活着。
阿媖刚去世的那段时间,程珏总是一人呆在房间里哭泣,小秋怕他哭坏了身子,想着法的让他开心,泠音看着几乎是痛不欲生的少年,将他拉进自己的怀里拍着他的背,学着阿媖从前给他唱摇篮曲的样子。
她从来没有唱过歌,虽然自己本体就是竹箫,但是于乐理上却是不通的,她哼地断断续续的,曲不成调,程珏伏在他怀里泪水打湿了她的衣襟。
她学着阿媖从前的样子,问候他早起晚睡,为他操持一日三餐,甚至自己学着看书,考察他的学业。
程珏在走出母亲去世的悲痛之后,慢慢地变回了从前活泼恣意的少年模样。
桃儿操持他四季起居,小秋管他的餐食料理,泠音什么都不会,只偶尔监督学业上的事情。
他还有些少年人的调皮与张狂,偶尔与同学拌嘴吵闹,泠音脾气急,忍不住的时候就会像邻居莫家的奶奶教训孙子一样言语斥责,时间久了倒真像自己养了一个儿子。
姑苏时常来人,想要接他回去,泠音讨厌程家人,门也不开就将他们打出去,程珏每每在身边看着,皱眉不语。
泠音以为他思念父亲,想着与他开诚布公地谈一次。
“你想回去吗?”
程珏低着头不说话,好半天才咬着嘴唇为难道:“我不想回去,姑姑们对我这样好,我很知足。但是听说父亲身体一直都不好,我想见见他。”
他所学的书中,礼仪仁孝是最重要的。
泠音思考着阿媖死前说的那些话,本来想严格执行的,但是眼睛瞟到少年微微发红的眼底,心却又软了。
她捏了捏他还有婴儿肥的脸,看着他说:“去见一见吧,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等去了下面,你自己和你母亲解释吧。”
程珏眼睛亮起来,抱着她开心地道谢。
程珏十六岁,却已经有十三年没有和自己的父亲好好地说过话,阿媖性子太倔强太决绝,只允许他们偶尔相见。
程珏去了一个月,小秋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好,心里发慌害怕他一去不复返,第一次责怪泠音不该让他去姑苏。
泠音翻看阿媖留下来的书看着小秋说:“那些年你生病烧得迷糊嘴里还在喊娘,你娘都不要你了,你为什么还想她?”
小秋垂下眼皮,不再说话。
泠音又安慰她:“你做的饭这样好吃,他舍不得走的。”
话虽如此,但是程珏还是过了两个月才回来。他回来之后整个人却瘦了一圈,原本还是精致漂亮的像女孩的少年,已经出现了清绝挺拔的姿态。
泠音为他两个红肿的膝盖疗伤,看着他清俊的脸,问他:“你去做了些什么?怎么浑身都是伤。”
程珏揉了揉自己的腿说:“去尽到我做儿子的孝道,等我成年,就自己开府单过了。”他眷恋地叹了口气:“我还是喜欢江宁。”
他这样说着,小秋和桃儿就彻底放心了,以后的日子就这样平淡的划过,直到他二十一岁时。
那一天是程珏下场的日子,他天资聪颖,像极了他母亲,十七岁上就中了秀才,成为了远近闻名的少年天才。
桃儿早些日子就在烧香拜佛,小秋给他做了一身蓝色衣服,上面绣着仙鹤凌云的纹样。
泠音在一旁拿着书看她们忙活,走上前去把自己刚好翻到的那一页书给他看。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程珏长舒一口气,面色却有点严肃:“其实我心里没底得很,音姑姑。”
泠音抚了抚他衣服上的褶皱:“你是想维护你少年天才的名声还是真的想登科报国,全看你自己了。”
程珏捏住了身侧小秋为他做的香包,半晌才开口道:“我知道了。”
小秋和桃儿送着他去了场外,泠音看着她们揪心担忧的模样暗自好笑,叫她们回去之后,自己却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了。
乡试时间长,虽然给他准备好了足够舒适的衣物与食物,但是泠音却始终都放心不下。
实在是睡不着,泠音索性起身直接去了考场。
此时已经接近子时,城里静悄悄的一片,泠音摸索着进了程珏的房间,看着睡得不甚安稳的少年,为他掖了掖被子,又看了看干粮衣物无甚不妥后就离开了。
回去的路上泠音扶着自己放松下来的心,心里觉得奇怪,又有些怅然,自己怕是再也不能向从前那般畅然山水间,逍遥乐自在了。
程珏考完出来,脸上罕见地冒了些胡茬,在颜若敷粉的脸上显得格外突兀。
小秋和桃儿上下检查他没事后谢天谢地地拜菩萨,程珏却偷偷跟着泠音后面。
“姑姑,第一天晚上你是不是去看我了?”他看似疑问,眼神却笃定得很。
泠音斜看他::“考得怎么样?”
程珏闭了嘴,默默退下了。
一家人忐忑不安地等了许久,终于等来了放榜的那天,程珏却窝在屋子里不肯出来。
桃儿着急的不得了,在屋外喊他出去看榜,程珏却恍若不闻。泠音觉得好笑拉住她:“他心里有数,等会就会有人来报喜了。”
果不其然,报喜的小子跑来敲门:“程公子是亚魁!二十八岁以下只有程公子一人是前十!”
此言一出,巷子里登时喧闹开来,左邻右舍都围在了门口想看一看少年举人的风采。
泠音把他从屋子里提出来,手脚利落地给他整了整衣服仪表,将满面通红的人推出去了。
等到了第二天知府举办鹿鸣宴,程珏被小秋打扮的跟谪仙似的,花枝招展的就去了知府府邸中。
鹿鸣宴是大事,通常不到半夜不能回来,桃儿的丈夫守着门,其他人便都回去安睡了。
临睡前泠音去了阿媖从前的屋子里,看着挂在书架上的美人画像说:“他中举了你知道吗?第六名呢!”
画上的美人栩栩如生,眸如秋水,面如春华,倾城绝世。
泠音上前摸了摸画:“他很聪明,很像你,若是你能看着这一幕就好了。”
但是这一晚实在是难以入睡,小秋和桃儿来到泠音处和她说话,打发这激动又难捱的时光。
她们说说笑笑,等到了第二天早上天刚刚微亮,几人都好不容易陷入睡眠的时候,前院却突然传来一声惨叫。
这声惨叫是桃儿的丈夫,泠音迷蒙着睡眼去了前院,还没来得及问怎么回事,就看到前院天井下,青蓝色不太清楚的晨光,那颗桂花树下,满地花瓣上躺着一个僵硬的人。
那人穿着月白色绣竹纹的织锦缎衣裳,身侧垂着一个同色的香包,泠音认出来那是小秋的手艺。
泠音顺着香包往上看,划过身体,看到那一张青白色的脸,此时眼睛正紧紧地闭着。
她揉了揉眼睛,记忆似乎发生了错乱,嘴里呢喃出声:“阿媖?”
身边的桃儿悲鸣一声扑上去:“少爷!”
泠音这才回过神来,身形踉跄了一下,然后才从回忆里抽身出来,这才看清躺在地上的是程珏。
她眼睛里充满疑惑,似乎还没看懂发生了什么事,她不明白好好的人,白日里出去的人,现在回来怎么就躺在了地上,了无生息了呢。
她蹲下去,摸上那一张惨白的脸,感受不到任何的生气,手下是冰冷湿滑的触感,却没有少年人的血气。
“他怎么了?”泠音像鬼一样问,晨曦破晓前那一点微弱青色暗哑的天光让她的脸看起来阴森可怖,僵硬无比。
桃儿的丈夫此时伏在地上,带着哭腔回:“今晨,今晨,我还没醒,就听到有人拍门说小少爷喝了酒被人叫去郊外策马登山观赏日出,许是喝多了酒的缘故,小少爷摔下马,落入到河里去了,等被人送回来就这样了。”
小秋挣扎着起来要去找大夫,泠音却大喝一声:“不许去!”
程珏已经断气了,如果叫了大夫来,不出一日死讯便会传遍江宁。
她答应过阿媖的,会护她子孙周全的,可如今才短短几年,她唯一的孩子就在她眼前出了事。
她眼前划过从前那些主人们临死前最后的一幕,或苍老或衰败的容颜,然后又想到了二十几年前愫懿死在她自己闺房的样子,一直到阿媖含笑离世的模样。
她明明答应过的,她明明发过誓的,她拥有常人没有的力量,可为什么却什么都保不住,什么都护不了。
她痛苦崩溃地捂住脸,忍不住跪在地上,不愿意接受这一切。
她什么也做不到,她什么也保护不了。
原本前一天夜晚里星辰漫天,今日一定是一个好天气,或许是老天爷也在愧疚,风云变幻间疾风骤雨落下。
天色昏暗的好似被布蒙住,泠音站在阿媖的屋子里,烛火下画上的美人温柔恬静,好似活了过来。
程珏就这样躺在榻上,小秋给他收拾一番,此时他看上去就好像只是睡着了,昳丽的容颜沉睡着,和画上的美人几乎一模一样。
泠音站了很久,看着安详的少年,想着他进京赶考,榜上有名骑马巡街的恣意模样。
他这样好看,身着红衣白马一定是举世无双。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他本该有这样的人生的。
泠音拿出竹箫放在他身边,伸手搭上他的肩膀,不多时程珏眼皮微颤,睁眼醒了过来。
他的记忆还处在落水时的惊慌,一醒来就抓住了泠音的手臂,心有余悸地喘气:“姑姑!姑姑!”
泠音拍拍他的背安抚他:“怎么了?”
程珏摸了摸自己的身体:“我记得我落水了的。”
泠音把给他递了一碗热茶:“现在没事了,喝点热茶吧。”
程珏一饮而尽,只觉得身心畅快。
泠音预感到灵力的消逝,想要抓紧时间交代,把竹箫递到他手上:“把这个收好,以后为人处世要多加小心。你酒量不好,还是少饮酒为好,你桃姑姑和秋姑姑见识不多,处事不稳,你要学着自己立起来。你母亲留下来的钱虽然多,但是也不可以挥霍无度,自己要察觉人心,远离那些不怀好意的人。往后若是做官,官场险恶,就要更加谨慎,但是有一点不可忘记你母亲教导你做君子的教诲。”
她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程珏越听越觉得奇怪,忍不住打断她:“姑姑你怎么了?”
泠音没有回答他,而是忍不住像阿媖那样摸了摸他的脸,眼中有她自己都不易察觉的眷恋:“以后万事只能靠自己了,要好好活着。”
程珏心里涌上莫名其妙的慌乱,他的记忆开始鲜明起来,落水后那种濒死的绝望与窒息袭来,他瞪大眼睛,忍不住去看泠音一如往常的脸色。
“姑姑……”他喉头哑然,不敢去想。
泠音把竹箫塞在他手里:“或许几十年后,我们还有再见的机会。”
程珏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抓住她的衣服像是抓着救命稻草。
泠音把他扶起来,为他擦去眼泪:“去把你小秋姑姑叫来吧,我和她说说话。”
小秋像很多年前抱着她一样不让她走,泠音已经无法维持人形,只能答应她会在来世等她,会照着她脸上的胎记找到她,她这样承诺着。
但是却食言了,她食言了,小秋在黄泉等了她几百年。
她没有去,她一直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