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家老人因年老体弱,得病时间又长,因此眼看着快不行了。谁知那日喝下那药后,不仅人没事。到了第二日,家人们一大早便过来守着,老人头不痛了,身上也不发热,更不抖,甚至还有胃口,喝了小半碗稀粥。”
“家里人见状,赶紧问他觉得身上怎样。老人便说,自打喝了那药睡下,往日酸痛的地方,都自在多了;发冷发热的症状一夜都不见,更别说那头痛病了。她还以为这药跟往日服的药是一样的,一个劲夸儿孙寻来的方子中用,还要喝那药呢!”
“家里人听了自然欢喜,于是又拿新熬好的药来给老人喝下。谁知那老人才喝一口便推开碗,‘呸呸呸’的将药全唾出来,说什么都不肯喝……”
“老人家定是喝出来,治好她病的药汤,跟之前常用的不一样!”
张骞听着霍止瘁的故事,心中一动,已经猜到她的意思,不禁出言补上一句。
果然,霍止瘁睁大一双碧清妙目,看着张骞,连声说:
“原来张公知道这事啊!那怎么倒说不知道?”
张骞见问,连忙赔笑,只道:
“张某见识不多,确实不曾听闻此事。烦请女公子能否再细说一二,好让张某得知,那家老人药罐中被人放置的那味草,到底是何物?”
霍止瘁见他求教之心甚笃,神情极是诚恳迫切,知道他已经信了自己的话,于是不再绕弯子,说道:
“那户人家事后将药渣取出,仔细查验。察觉这里头只多了一把草,便是青蒿。之后他们每次熬药,里头必有这味青蒿草。老人喝了这青蒿水,不出半月,病就治好了。”
“这家将那乞婆扔青蒿的事,告诉了另外那几个同样有打摆子病的人家,他们也学着熬青蒿水给病者服用,果然这青蒿治得这疟疠,他们全都好了,至今都不曾再犯病。”
“那时这件事轰动了平阳,街头巷尾人人都在说,那天跑来捣乱的贫婆子,定是西王母下凡,因见信众犯病受苦,因此特意去将这青蒿摘来,为的就是治他们这疟疠!”
“张公,非是我托大。实在是我那时亲眼目睹此事,所以才信有神明保佑。想来那位女神,虽不知到底是否西王母现身。但她所作所为,确实是将病人一一起死回生,这点千真万真!”
原来霍止瘁自从得知珊麻哥朵患了疟疾之后,她想起现代以青蒿素为特效药,成功治愈了大量疟疾患者,于是便总想着该如何提醒张骞,好让他得知此事。
但她亦知,自己不是医者,更不会看病,贸然说出来,只怕没人信。
因此,霍止瘁便假借汉代人最信奉的长生女神——西王母的名头,来编造了这么一个离奇故事,通过这个故事,来告诉张骞,可以用青蒿为药,治疗他的妻子。
她清楚如今这世道,人人信奉敬畏鬼神,求仙问药不绝,甚至连皇帝都不例外。
所以她才会将小时候听到的什么观世音下凡救人的那类民间故事,稍加改动,安到西王母的头上,为的就是点出这种治疟疾的奇药。
张骞听得入了神,口中不觉念念有词:“青蒿、青蒿……”
他赶紧追问道:“敢问要用青蒿的根茎还是花叶取来熬煮?还要不要用别的药与之一起煮下?”
“只取地上的茎杆,连同花叶亦无妨,阴干后便可熬煮。至于是否能和别的药一起熬煮,我并非医者,张公还是去请教巫医为好。”
霍止瘁不禁庆幸,自己曾在现代时曾见过青蒿制成的中药。要不然,现在被人问得详细些,只怕自己也是两眼一抹黑。
张骞正要说话,却听得一旁的程忠开口道:
“下官曾听闻,这青蒿虽能治病,但治的乃是清热解暑之症。至于这疟疠上头是否应验,医书上从未听闻。”
他定定看着霍止瘁,缓缓道:“女公子一番好意,心急想帮张公夫人。但此事还须谨慎行事方可,切不能乱试一气。”
说完,程忠又看向张骞,微笑道:
“张公,尊夫人贵体微恙,公往各处寻医问药,自是挂心至极。但此事关乎令公家眷,万不可匆忙行事。”
“下官记得,《素问》中有疟论一篇,里头便提及此病是因风邪入体,阳气不足所致。要治此病时,须在未发病前,以绳索缚病者四肢,令邪气不得入,阴气不得出。然后细观病者脉络中充血郁结的所在,再以针灸刺其出血,方能导出体内邪阴二气来。”
他话犹未了,便见张骞神色黯然地摇了摇头。
“实不相瞒,这刺血之法,内子患病之初,早有医工用过了,只是……”
张骞说到此处,忍不住叹了口气。
很显然,这医书中的治疗方法,对珊麻哥朵的病情完全起不了任何作用。
张骞又道:“何止是《素问》,古人的医书我全都翻遍,今时的医者医工们我都去寻访过。在我内人身上,试验的法子、饮用过的药汤药膏,都记不清有多少了。却无一个见效!”
听了这话,程忠只得点点头,应道:“原来如此。”
张骞回忆起妻子生病后所受的种种苦楚,至今仍是历历在目。
他心中难过,但不愿在客人面前显露,因此只是微一气馁随即便振作精神,向霍止瘁拜了一拜,说道:
“谢女公子好意提醒。明日我便命人去寻这味药来,好让内子服用。”
霍止瘁连忙还礼,亦道:“张公不必多礼。但愿此药能起效用,助夫人早日康复。”
弥忒柔声道:“女公子在汉地见识既广,人又善心。想来这必是天神之意,借女公子之口,好让表姊治好这病!”
程忠见张骞既已发话,自不好再说什么。
但他心中哪里肯服,如今又听得弥忒一味维护霍止瘁,不由得笑道:
“休屠王子来咱们汉地这些日子,这汉人雅言越发学得有模有样。”
弥忒垂眼微笑。“程公取笑了,我只是一个胡儿,岂敢与汉家百姓相比。”
霍止瘁也笑道:“咱们大汉不比匈奴。凡是真心来投奔入籍的,都是我汉人百姓,无分彼此。像珊麻哥朵夫人是如此,弥忒亦是如此!”
她本对弥忒不甚在意,但见程忠驳不倒自己,反找这少年的晦气,便知道是冲着自己来的。
于是她出言相帮,明面上帮弥忒,实则是在回敬程忠的阴阳怪气。
程忠见张骞微笑点头,只得隐气不答。
弥忒见霍止瘁竟然如此维护自己,更是又惊又喜,心中感激不尽。
众人在席间你来我往,好生热闹,忽然听得屋外西南角上隐隐传来驴子嘶叫之声。
张骞听得那些动静越来越近,不禁望向程忠,心想:
“我家不曾养有马驴,莫非是他们留下的。如今夜间挤在棚里,因此叫个不住?”
因妻子在病中,极需静养,所以张骞才特意选在这个僻静之处作为新家。
之前被霍去病命人买下周围山地用作鞠城进行训练,日夜吵闹,已令张骞一家不胜其扰。
如今才清净了半日,又听得外头传来异样动静,张骞便猜此是霍家家臣所为。
但见程忠频频望向屋外,神色微现不解。而主位上的霍止瘁,也停杯不动,好奇地聆听着外头的噪音,张骞这才醒悟,此事与他们无关。
他刚要起身察看,只见应了急忙进屋禀道:
“外边来了一伙耍百戏的,说是因赶路误了时辰,如今不得入城,又怕夜禁,因此竟跑到那空地上头停下来了!”
张骞皱眉,弥忒便道:“我去瞧瞧。”
弥忒才起身,却听得外头声音越发响亮了。除了西南,如今竟连东北,西北两处,都有人声马蹄声纷至沓来。
张骞已经站起身来,对霍止瘁道:“女公子请稍坐,我去去便来。”
霍止瘁便道:“这半夜里有外人来,不知是什么来头。张公若要去查看,我想多带上几个人一同去陪着,不知方不方便?”
张骞连忙点头:“自然方便。那就有劳女公子了。”
于是程忠即刻命一众随从带上兵器前来,张骞领着众人,一同来到屋外空地上。
只见空荡荡的鞠城上,三处地方远远各自停着几辆驴车。车旁有人在搬东西,有人在歇脚。
张骞打量片刻,见这三伙人中有男有女,都是平头百姓打扮,分明是风尘仆仆的商队打扮。
应了跑过去,不过一会儿,便领着三人前来。
原来这三人正是这三处队伍的领班行首,他们一起前来拜见张骞。
张骞听得这三支队伍,一支是耍百戏的,一支是运绸缎的,还有一支是从西域来的胡商,内中运胡布、胡椒、香料和酒等物。
见这三处队伍彼此间毫不相识,却都不约而同来到这里,张骞觉得十分奇怪,问道:
“此处离城不过二三十里。你们既是从外地来的,一直赶路,怎么就剩下这么点都不过去,反而要在城外徘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