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止瘁身子一耸就要站起，脑袋“咚”一声撞到车板上。
卫青忙道：“当心！”
他看着对方重新坐下，过来探视，摸了一会儿，见少女头顶处无异样，这才笑道：
“急什么，没事儿的！”
霍止瘁顾不得脑袋，颤声道：
“他们想用这个烫人？！会出人命的！”
她听到“热油”时，瞬间想到了当时在医院曾经无意中碰到的患者。
那是一名初中男生，整张脸的下半部分和胸前全都红肿溃烂，看着就令人触目惊心。
之后她听护士们提起，才知道那个可怜的中学生是遭遇校园霸凌，被同年级的学生活活灌开水进喉咙才导致严重烫伤。
当时自己虽忙于外婆的事，无心别的，可那中学生的惨状，还是给她留下极深的印象。
而眼前，就有一位活生生的受害者。
而且他面临的还不是热水，是更可怕的滚油！
卫青凝视着她没有血色的脸颊，一双大手轻轻按在她的手掌上，低声道：
“别怕，且听我往下说。”
“他们正吆喝着，傻子想起这回自己要死在这里，忽然之间他脑子里好似闪过一道光，什么都照亮了。”
“他不再害怕，看着管家便说‘你们拿我当犯人，下一回要拿另一个顶罪。往后这些事情越来越多，到头来不知还有没有那么多人来替你们顶罪？’”
“管家瞪大眼看着傻子，好似看见了一头羊会开口说人话。他脱口而出问‘什么下一回？你可是还知道有谁在背叛主人？’”
“‘我只知道一件，根本没人要打听她那点子破事。只是她故意寻事，要人顶罪，你们就随便捉了我来。’”
“‘她冤枉人，你们也冤枉人！你们觉得捉了人就能完事？你们觉得，她怀疑这个、怀疑那个，日后就不会疑到你们身上去？！’”
“傻子不知怎么的，越说越流利，越说越觉得这事荒唐，竟忍不住笑起来。”
“那些人听着他的话，看见他笑起来，却全吓呆了。”
“他们瞪着傻子，好像看着一个白日里从地底钻出来的精怪，却没人敢上前阻拦他，更没人敢打他。”
“好些人你看看我、我瞧瞧你，像是对傻子说的话心有同感。就连那管家，也是牙齿格格作响，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傻子知道，自己随口一说，真把他们吓住了。”
“其实，哪里是他把他们吓住了。是他们那位高高在上的女主人将他们吓住了。”
“傻子那时才真正明白，看起来，责打小妾、惩罚下人的，是主人和夫人手下的管事。实则，他们都只不过是听夫人吩咐的狗而已！”
“害得那些小妾变瘸子、要灌自己滚油的人，是夫人！而她背后那个对自己不闻不问的主人，更是罪魁祸首！”
“男主人毫无父子之情，夫人不敢恨她丈夫，只好恨傻子这个私生子。她满心里就想着要折磨傻子，因此才命特意选了这种死法让别人来动手！”
“瞧管家他们那模样便知，他们是打从心眼里害怕，自己也会像傻子那样，不知在那一日，任旁人随口诬蔑，便被夫人当成奸细或是犯人，私下里‘处置’掉。”
“何况，他们明知傻子说的是实情，这事本来就和他无关。因此，他们想起自己、担心起自己的下场，这才怕得不敢动手。”
霍止瘁吁了口气，却又觉一道寒意直往上窜，后背冷汗迭出。
她知道，她害怕的，不仅仅是这个可怕的“家”，更是主导这一切的那对男女主人。
此时，她听见卫青又道：
“他们正发呆时，忽然外头又来人，叫他们过去，好似是有什么客人来了，要他们赶紧去。”
“他们将破房锁上，留一个人在外头守着，一伙人便过去了。”
“剩下傻子独自一个在里头，这时他才知道害怕。想起自己这条命没剩多少时候，再也见不到亲人了，他一直掉眼泪，却不肯作声，为的是不想被外头的人听见笑自己。”
“唉，傻子到这时还在死犟，连开口求饶都想不起来。”
“或许，他早就察觉到，不管自己求不求饶，这一家的人，都不会放过他的。”
“到了夜里，外头那人拿了酒菜，大吃大嚼，没一会儿就喝得醉醺醺的，不知跑到哪儿睡觉去了。”
“傻子听见外头一点动静都没有，正纳闷他们做什么还不动手时。外头忽然有人轻轻叫自己名字。”
“原来是那炊间的小仆。他知道傻子被关在这儿，便瞒着人过来看他。”
“他告诉傻子，今日家里来了个县里的什么贵客，主人正在大堂上宴客，热闹得紧。”
“管家和下人们，也在忙着招呼客人的奴仆，因此谁也顾不上傻子的事。”
“小仆又说‘家里来客人，他们本来打算往你喉咙里灌热油的，如今又怕万一真被客人们瞧见了，会让人说主人和夫人，因此便打算先不动手。等客人走了再说’。”
“‘我瞧他们人人都喝了酒，醉得明日都起不来。我便摸了那家伙的钥匙，过来找你。趁着今天他们都在后头，待会儿我开了锁，你赶紧逃吧！’”
“傻子谢了他，又问他走不走。小僮仆苦笑着说，他父母兄弟全没了，他能走哪儿去？不像傻子，起码还有亲人。”
“‘你在长安，不是还有阿母和兄长阿姊们？索性回去找他们，总比呆这儿强！’”
“小仆这样劝他，傻子也觉得与其留在这儿等死，还不如逃到外边，起码不会被灌热油。”
“小仆又对他说‘你出来后只往西边走，千万别回来，更别提我，只当不认识我！’”
“傻子知道他放自己走是担着风险，自然答应了他，又谢他肯来救自己。”
“小仆开了锁，放了傻子出来。他将傻子送到一处角门前，那儿看门的人果然不在，只剩下几个空酒壶倒了一地。”
“小仆不敢久呆，赶紧回去了。剩下傻子一个，看着那扇门，心里一直往下坠。”
“他知道自己该走了，可他脚步迈不动。他满脑子都在想着一件事：凭什么那些人要这样对我？”
“他想起来，当年来到这个家时，这儿的主人正眼都不瞧他一下。他当着阿母面前，说要好好照顾傻子，因为他是自己的亲儿子。“
“可一转眼，回到这时，他就再也没过问一回傻子的事。他的妻子儿子们，打量傻子好像打量一条野狗。”
“他们把自己当成畜生，天天打骂，连羊都不如。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要被他们这样对待？”
“他们不仅没把自己当人，还把自己当贼。如今就算自己逃出去，他们肯定也会在日后对着别人说，‘那傻子就是个背叛主人的恶贼’！”
卫青胸膛微有起伏，过了一会儿，他平缓了呼吸，这才又道：
“傻子心里有股火，不知怎么的只是烧啊烧，他停不下这些念头。”
“他脑子里有个声音，不停地对他说话；‘他们不放过你，你也不要放过他们！’”
“傻子又潜回这个家里。果然，到处都是喝醉的奴仆。他们谁也没发现傻子，但傻子很小心，哪怕是醉鬼跟前也没露面。”
“傻子摸到后院，他记得，在离那些公子们卧房不远的地方，有个灶间。”
“灶上没人。傻子从那儿取出柴火，点着了。他要把心里的火给点到这个家里、点到他们的卧房里……”
霍止瘁下意识屏住呼吸，在卫青平静的描述中，她仿佛看到了独自伫立在那个黑暗角落、手持火把的孩子。
“傻子一想到他们被火烧的样子，心里说不出的快活。”
“只要把火一放，自己一走，这儿的一切都会烧成白地。”
“他不想烧死这家主人，因为死了的人，身上不知疼，更不知道难过。”
“可要是他亲眼看着自己疼爱的孩儿们被烧成灰，他那时只怕会恨不得死的人是自己吧。偏偏，他却一时不能立刻就死，那滋味，谁能受得住……”
“脑子里头的那个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到如今，它彻底没声音了。”
“傻子只能听见，自己喘气的声音，和火把烧着时的噼啪声。”
“他照着灶间里头，这个小屋的矮灶台，让他想起自己老家用过的灶台。”
“傻子一家都是别人的奴婢。他们住在最后头角落里的几间破草屋里，好不容易，他阿母才从管事的人那儿要到一个灶台。”
“他家那灶，又小又矮。而且因为屋顶太旧，老是漏水，灶间里头常常弄得湿乎乎，要生火也难。因此早就没人用了。”
“兴许这便是为何，管事愿意把这破灶台任他阿母用也不在意。”
“瞧着这口灶，傻子在火光里，好似又看见了阿母缩着脖子、跪在灶前努力生火的那个身影来。”
“不知怎么的，他越看越想阿母，想着家里的兄姊们。”
“他想，要是自己放了这把火，烧死了这家人，那自己真成了犯人！到时候，就再也见不到阿母！更回不了家！”
“一想到这儿，傻子的手抖得厉害。柴火掉在泥地上，很快便熄了。唉，他终究没胆量，放这把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