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青说到此处,一转头,便见霍止瘁双眸定定地看着前方。
她眼中没有泪水,但整个人都在颤抖。
那双眼中,仇恨、怒火、不甘、屈辱、悲哀……种种滋味交织其中,异光乍现,那双眼眸越发亮得出奇。
卫青只看得她一眼,心中剧震,一个念头蓦地从心底涌现出来:
“她与我一样!”
车中一时安静异常。灰蒙蒙的天空中,乌云渐过,月亮难得地露了一回面,将它柔和皎洁的光芒洒落在人间,照在车中人的脸庞上,也洒落在他们的心上。
过得许久,卫青定定神,平复着心情,开口道:
“那天跟今晚一样,月亮躲在云后边不肯出来。四周黑漆漆的,看不清人,更看不清路。”
“傻子顾不上这些。他离了那个家,没命似地就往西边山上跑。”
“城里有夜禁,要是他被巡逻的士兵发现,肯定会逮住他。到那时,他又会被人送到那个家,被人从喉咙里灌热油。”
“一想到这个,傻子跑得更快了。他跑得胸口痛,肺都快炸开了,还不肯停,一口气跑到山上。”
“傻子想着,既然逃出来,那家的人肯定会抓他。没准还会报官,说他是贼,到时候来捉拿他的人就更多了。”
“因此他想着先躲到山里,那儿他熟门熟路,又能找吃的,能躲上几天不出来。”
“等过几天,他再从山上下来。离开这个鬼地方,一路向西,去找自己的亲人们。”
“只是,这傻子只顾逃跑,却忘了一件事。他身上一个铜板都没有,衣服又烂,连鞋子都没一双。等到了山上,不被冻死才怪。”
“但那时,他压根想不起这些,只知道跑啊跑,跑到高高的山上,跑到没人的林子里。”
“这个山他天天来这儿放羊,那些路他闭着眼睛都会走。可是这天夜里他是逃出来的,一心只想着躲人,就忘了辨清方向。一个不留神,傻子脚下一滑,滚下山去了。”
霍止瘁瞪大眼睛,对于卫青的一波三折的遭遇听得越发难受。
要不是她看着当事人就好端端地坐在自己面前,她肯定忍不住破口大骂起来。
卫青却道:“傻子晕过去,梦见那家子把自己抓回去,又是抽树枝又是灌热油,吓得他一个劲儿大叫。”
“他这么一叫,倒醒了过来。发现自己躲在一处小屋里,身上的伤口缠着布条,还盖着被子。”
“有人走进来,是个老妇人。长得个子高大,黑红色的脸膛……”
霍止瘁双眼一亮,几乎就要微笑起来。
她已经猜到,这老妇人就是齐妪了。
卫青瞄着她,笑意在眼中一掠而过。“看来你多半知道后边的事,那我也不用说了。”
“要说的!我哪里知道后边的事,舅舅,你快告诉我吧!”
卫青任她轻轻摇晃着自己,忍笑道:
“也行。但你可要记住啦,这是傻子的故事。”
“知道了!傻子就是傻子!只是傻子!啊!傻子!”
听着霍止瘁如此强调着这个词,卫青在片刻的发愣后,不禁嘟囔道:
“怎的越听越不对劲,倒像是我把自己给套进去了……”
说完,他和霍止瘁对视一眼,两个人都没忍住,低头吃吃偷笑,犹如两个刚完成恶作剧的小孩。
笑完,卫青咳嗽一声,清了清喉咙,又道:
“总之呢,那傻子一见到这老妇人,吓得缩进被子里,不敢露头。不管老妇人问什么,他都没开口。”
“他担心,要是自己一说话,对方就会马上叫那家的人来,把自己捉回去打一顿。”
“谁知那老阿姆却不生气,她见傻子不说话,反而笑着说‘你定是饿啦!’”
“接着,她取来新做好的热饭,放在被子旁,对傻子说‘你先吃点,吃饱了才有力气开口。’”
“傻子见她这般说,外头又极安静,确实不像是那处家里,而是在山中。”
“他过了半天,才敢从被子时伸出半个脑袋。一瞧见那些饭菜,他肚子里的馋虫就大声唱起歌来,一个比一个叫得响亮,连屋子外头都能听见。”
“老阿姆听了,哈哈大笑,把东西推到傻子面前。傻子顾不上什么,心想要死也得做饱死鬼。于是他拿起饭就往嘴里塞。”
“没两下,他就把满满一大碗饭全吃光了,连米粒都没剩下半点。”
“老阿姆看他爱吃,又盛了两碗来。看着他吃时,还劝他慢点吃,别撑坏了。”
“傻子在那个家里,从来没听见过有人这样温柔对自己说话。”
“只有自己阿母和兄长还有阿姊们,才会这样对他说话。傻子想起家人,忍不住难过起来。”
“老阿姆见他这模样,一边点头叹气,一边劝傻子‘多吃些,慢慢吃,休要急’。”
“傻子见这位老妇人一点都不打骂自己,更不曾叫那个家里的人来,这才真的放心。”
“他吃了几大碗饭,再也吃不下了。跳下床来,朝老阿姆磕头。老阿姆一把拉住他,笑着问‘你好端端的磕头做什么?你有什么话,只管告诉我!’”
“傻子一听这话,眼泪又要流下来了。他在那个地方呆得太久,常不跟人说话,因此如今哪怕想跟人说,也不知如何开口才好。话在嘴里滚来滚去,就是说不出来。”
卫青说到此处,似乎是想起了当初那副傻模样,不禁摇头一笑。
霍止瘁听了这话,却想起自己在现代的经历,心道:
“要是有亲人、要是有朋友,谁想当哑巴呢?他只能跟羊说话,我则是自己玩cos自说自话……”
她听见卫青平静的声音再次在车中响起:
“老阿姆见他说不出来,便问傻子‘你不认得我了?’”
“傻子愣住了,仔细瞧老阿姆。可他真的不记得曾见过人家,只得摇头。”
“老阿姆便说‘我倒是还记得你。我在山里放羊时,见过你两三回呢!你上回往山里来的时候,可有丢了一头羊?’”
“傻子一听便直点头。老阿姆笑了,又说‘那日咱们在路上面对面遇上过,你还让我的羊群先过去的。结果,你那儿有只羊跟了过来,我回来后数数儿才发现多了一只。必是你的!’”
“‘我不知你是谁家的孩儿,这四日里就一直在那条路上守着,盼着能再遇见你,把羊还给你。却偏偏一直不见你来。你来瞧瞧,这是不是你的羊?’”
“老阿姆带傻子到羊圈,将那头羊拉过来让他细瞧。那羊一见傻子就咩咩叫,可不就是当日少了的那头!”
“原来它在外头走丢了。但如今自己又能对谁说,自己不曾偷吃?”
“一想到自己变成了逃奴,还背着偷羊的罪名,傻子心里跟刀绞似的。”
“他忍不住大哭起来,把老阿姆都吓坏了,不住地劝他哄他。结果,傻子哭得更厉害了!”
“老阿姆边劝边叹气,连声说‘你定是受了好大委屈,才怕成这样的。孩儿,别怕,你只管先留在我这里,养好身上的伤。’”
“傻子抹了抹脸,向老阿姆说起了自己的事。往常没人听他说话,他也太久没这般跟人说话,因此说起来像个结巴似的。”
“老阿姆却极有耐心,一边帮他擦脸一边听着他的话。”
“听到傻子说起那家的事,老阿姆脸色变了几变,冷笑着问‘那家的女主人是不是姓杨?她丈夫姓郑?’”
“傻子听得这两个字眼,吓得不敢作声,只能点点头。”
“老阿姆神色中却是十分气愤,她看着傻子,又是心疼又是难过,连声说‘你不要怕,我不会对他家说起你的事。你好不容易从那个鬼地方逃出来,便只管在我这儿呆着!’”
霍止瘁听得这两个姓氏,忽然心中一动,想道:
“说起来,那时我就曾经听说过……该不会就是……”
她正想着时,又听得卫青继续道:
“傻子听得她这么说,满心感激,又哭了。唉,他在那个家里,早就不哭了。可是今日遇见这位老阿姆,眼泪便像不值钱似的,流了一遍又一遍……”
“老阿姆告诉傻子,自己姓齐,也住在平阳,别人都叫她齐妪。”
“傻子又向齐妪不停磕头,谢她救了自己。”
“齐妪一把拉起他,说‘你身上的伤没好,休要再磕了!’。接着,她坐在傻子身边,好声好声地问起他在那家是怎样熬过来的。”
“傻子便将自己的事全都告诉了她。齐妪叹着气说‘你能撑到今日,当真不容易。要是你不逃,迟早会死在他们手里!’”
“齐妪又问起傻子是什么时候来到这儿的,傻子只记得自己是六岁那年来的,但自己在那家里到底过了多久,他真的想不起来了。”
“还是齐妪问明白后,屈着手指数了好一阵,这才告诉傻子‘你来平阳已经有三年了!’”
“齐妪叹了好一阵子气,傻子自己倒不觉得如何。毕竟,他如今已经离开那里,哪怕是死,他都不会再回去的。”
“齐妪又安慰他,说她住在城外,极少有人来。那家的人即便派人来找,也找不到这儿来,让傻子只管安心呆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