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思思,你想吃鱼,且等我片刻,我一弄好鱼刺,马上你就能吃到鱼了。”
隽方还要再劝,却听得霍止瘁轻声道:
“先等等,瞧瞧她会怎么做。”
看起来,这位老妇人不似是在看鱼,倒更像是一名对弈的棋手,如今正在极力思索着下一步该如何落子。
隽方眼望霍止瘁与诸婢,以眼神相询,以往可曾有此状况?
当见霍止瘁等人微微摇头后,隽方更感意外,回头打量着卫思的目光,充满了困惑。
卫思看得一阵,将筷子双手各持一根。她这手势,霍止瘁一见之下,顿时想起吃西餐时手拿刀叉的姿势来。
卫思将右手的筷子轻轻往鱼嘴内伸进,她的动作轻缓而有耐心,丝毫不见急躁。
哪怕一时筷子难进,她也会慢慢调整角度,再次将整根筷子穿过鱼身。
一根筷子进去,卫思左手的另一根筷子则对准鲥鱼腹部,轻轻用筷子尖头将腹部划开。
之后,卫思右手慢慢提起,只见那条横穿鱼身的筷子,竟将鲥鱼的半面都整个揭开,露出内里雪白晶莹的鱼肉和鱼骨来。
她将那面鱼身轻轻放在盘另一侧,左手筷子慢慢挑动,只挑起那条鱼骨和连接其上的细刺,旁边和底下的鱼肉却几乎不受影响。
众人此时无不屏气敛息,睁大眼睛,盯着卫思巧妙至极的双手。
卫思左手的筷子朝上,一根完完整整、密密麻麻的鱼骨,赫然被挂在上面。
鱼骨泛着微微银光,上边却不曾挂着一点鱼肉,极是干净。
霍止瘁眼见老人竟有这等本事,吃惊之余,大感佩服。
隽方在宫中多年,深知这鲥鱼虽则美味,但最是多刺。因而别说是去鱼骨了,连食用时都要极为小心。
如今她亲眼见到卫思只靠筷子,便能将这鲥鱼的鱼刺完整取出,这等本事,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卫思在完成了如此高难度的去刺后,她将鱼骨放在另一张小碟内,再将那面鱼身取来,重新盖回到底下半面鱼肉上。
霍止瘁来回端详,见这条鲥鱼俨然完好无损。
若不是仔细打量,窥见其腹部有道细缝,整条鱼真跟刚捧上来时毫无二致。
她再看一旁的鱼骨,但见这根鱼骨中间一条主刺,形如弯弓。而从主刺上蔓延分散出去的大小刺,数不胜数。
这哪里是鱼骨,简直就是一张网眼甚小的渔网。
“思思……太厉害了!你真了不起!”
霍止瘁此时的感慨,绝非随口抚慰,而是真心实意这么想着的。
“太夫人真乃神乎其技!”
隽方亦是头一次目睹如此技巧,感叹脱口而出,甚至都忘记了对方如今仍是神智不清。
西右小院的婢女们无不啧啧称奇。当中虽有不少人曾听闻老夫人善起鱼骨,但她们却是头一回亲眼看见这过程。
面对大家的称赞,卫思定定看着漆盘中的鲥鱼,之后才慢慢抬头。
卫思眼中一片迷惘,看着霍止瘁不言语。
“思思?”
过了半晌,卫思这才小声道:
“阿母,这鱼……这鱼,能、能留着吗?”
“要留着?行!”
霍止瘁见卫思一脸松了口气的样子,心中困惑,又试探着问:
“那你是想着等放凉些再吃?是不是?”
卫思摇摇头。“我、我……我不吃……”
她越说声音越小,最后几不可闻,脑袋也耷拉下去。
霍止瘁见状,担心那鱼有异样,连忙检视一番。
确认无误后,她拉着对方的手,轻声道:
“思思,你能不能跟阿母说说,这条鱼你要怎么处置?”
“我、我不想吃它,也不想让、让别人吃它……”
卫思说到这儿时,巴巴地瞧着霍止瘁,犹如一个做错事的孩子。
她双手用力拧着衣襟,几乎要掉下泪来。
看见卫思这般为难,霍止瘁非常意外,不禁转头目视众人,想看看她们当中有谁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不过从隽方到一众贴身侍婢,每个人脸上的神色都与自己无异。
霍止瘁想了一想,随即大声道:
“好!思思既然要留下这条鱼,那就定要留下!”
卫思闻言大喜,不住拍掌。霍止瘁又柔声问道:
“那你能不能告诉阿母,想让谁吃这条鱼?你放心!阿母绝不会生思思的气!”
“我……我……我也不知道……就是好像有人想吃……可那个人,我不记得了……我怎么也想不起来……就是、有这么一个人……真有这个人么……”
卫思苦苦思索,但终是不得其解。
隽方心中诧异,不住猜测。
她看着霍止瘁,见对方神色渐渐了然,最后,似有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溢出少女口角,随即消散于无形。
霍止瘁让婢女将鲥鱼放入漆盒上盖好,对卫思说道:
“想不起来就不用想啦。咱们先把鱼放好,等你想好了该给谁吃便给谁吃!好不好?”
卫思想了想,觉得既不用吃掉那鱼、又不用费心思索,果是条妙计,便笑着连连点头,大声叫好。
霍止瘁趁卫思吃饭时,悄声吩咐楚客去正院一趟。
待到饭后,楚客已经回来,只作无事人般在旁听唤。
霍止瘁清楚卫思的心事,见她不时打量漆盒,便笑道:
“思思,你想不想让这条鱼,送给你想吃的那个人吃?”
“阿母,你是不是、是不是要帮我,把它……送到……送给那个谁么?”
“思思,你信不信阿母?”
“我信!”
卫思毫不犹豫地应道,霍止瘁听了,满眼凝重,点头赞许。
“有思思愿意信我,我就能使出仙术!”
“思思,你今晚早些睡下。等你一觉睡醒,这条鱼就已经被阿母送到你心里想到的那个地方了!”
“太好了,阿母!那你可要说到做到,不许赖皮!”
“好,咱们拉钩!”
霍止瘁伸出小指,与卫思拉钩起誓。
二人虽以小孩子的方式结下约定,但都是十分郑重,脸上毫无半点笑意。
卫思因得了霍止瘁的承诺,再无心事。玩得一阵,便觉困意上来,隽方随即命人垂帐铺被,服侍卫思歇下。
不多时,卫思已是鼾声如雷。
霍止瘁移步到外室,隽方亦随侍在旁。二人叫来楚客,细问其打听得如何。
楚客便将从正院婢女仆妇处听到的诸般描述,一一回禀。
听完后,隽方这才明白,原来卫思在清醒时便常去替鱼去刺,为的正是霍去病!
一想到老人如今虽在病中,却仍不忘此事,隽方心下感触,嗟叹不已。
“太夫人仍能记得有这回事……莫非,她病情日见好转?”
隽方想到此处,忍不住看向霍止瘁,想看对方的反应。
霍止瘁沉吟不语,想了好一阵后,才摇了摇头,只道:
“这个我也不知……只是,我觉得,外大母她即使犯病,心底里还记着些过去的事情。”
“像这鱼,就是最好的见证……”
隽方随着霍止瘁的视线,二人的目光,都落在一旁的朱红漆盒上。
在那里面,不仅放置着一条美味而无刺的鲥鱼,更是一份世间难觅的心意。
西正院后堂,众属官告退。眼见此处重变清静,霍去病轻吁一声,斜倚漆几,只觉浑然提不起劲。
很快,各样温汤热饭,菜羹稀粥,已摆满了一张大案,放在霍去病面前。
霍去病目光一扫,见主食依旧是豆粥葵羹,样样菜蔬皆是煮得酥软稀烂,一如婴儿的饮食。
他心中没好气,冷哼一声,只道:
“那些当医工的就怕担干系,整日让人吃些烂的软的。我不像是长真牙,更似是病入膏肓之人,多咽一口便要被咽死!”
他在吃食上并无偏好,只因近来被皇帝强命留在家中休养,不得重回军中,因此他心情烦闷,样样都看不顺眼。
怀武脸上带笑,恭敬回道:
“少君侯颐养得法,陛下与君侯才能安心。家中也是日夜盼着少君侯尽早康复,因此煞费苦心,熬制诸般吃食。这些吃食,皆已被君侯检视,医工长验过,还请少君侯略用一点。”
霍去病不答,他眼眸一抬,便见一旁小案上,另设有数碟染器,里面盛着葱韭藠菔等用来佐汤粥的小料。
另有一盒,不曾打开。霍去病便指着那盒,顺口问了句:
“这是何物?”
“回少君侯,此乃刚用甑热好的蒸鱼。”
家监上前打开,捧到大案上。
霍去病不甚在意,朝这道菜略扫一眼。但这一看,却让他愣住了。
只见黑底朱纹的大圆漆盘里,静静放着一条鲥鱼。
从鱼头到鱼尾,完完整整。就连鱼身上那亮晶晶泛着油光的可口鳞片,也一片不少地如纱衣般盖在鱼上。
霍去病看着这道再熟悉不过的食物,却是掩饰不住一脸惊愕。
他早已敏锐地瞥见,鱼腹下有一道细细的裂缝。
以往他曾食用过的鱼身上,常常能见到这道痕迹。这对他而言,当真再熟悉不过了。
霍去病猛然抬头,盯着一众家臣们。
“大母的病已好了?!”
家臣们面对他急切的追问,为难地互看一眼,将头低下。
怀武亦不敢直视主人那充满期盼的目光,只得缓缓说道:
“回少君侯,老夫人她……病情依旧,并未能记起往事。”
于是,怀武便将西右小院派人前来,送上这鲥鱼的事,一一禀告。
当听得卫思仍没好转,但却将鱼刺起出之事,霍去病久久不发一语。
他呆坐着,目光落在这道难得的美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