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此一举……”
正当众人为这过分的寂静而颇感不安时,他们耳中,终于听到了霍去病的声音。
不过,或许是因久病无力的缘故,霍去病此时的嗓音中,远没有像往日那样冷漠尖锐。
他的声音,如同风中的呢喃。仔细琢磨的话,似乎还能听出一丝隐隐的伤感……
怀武等人见霍去病停箸不动,他们不敢出声,静静躬身退至门旁守候。
霍去病对外界的一切,如今都毫无知觉。
他所有的注意力,都被这道以往常见的菜肴带起,进入到那久远而模糊的记忆中……
“大母,我不吃鱼!这鱼坏!它用刺扎我!”
“呵呵,没事儿!它敢长刺,大母就拔了它!把它们拔个干净,好让咱们去病能吃光鱼肉,越吃个子越高!”
“大母,你怎么这么厉害?那些鱼刺全不见了!”
“大母不厉害,咱们去病才厉害呢。吃了这些鱼,现在个头比大母都高,快赶上你舅舅啦!”
年幼时的一些画面,霍去病本以为自己早已忘却。如今它们却蓦地兜上心头,原来,它们一直不曾离开,只是静静地躺在心底某个角落……
“大母,我不想去期门了!”
“去病,怎么了?你不是一直想跟你舅舅一起练习骑射,当期门郎吗?”
“我今日去到那儿,听见那些人在背后说起我……他们说,我是野种,不配跟他们一起练习骑射……大母,我真的是野种吗?”
“去病,你怎么能这么说!”
“可他们每个人都这样说……他们不敢当着舅舅的面,背地里却在说悄悄话,被我听到了……像薜丞相的孙子、桃侯的儿子,他们全都这么说,还说我们家也是……”
“去病,你姓卫,是我们卫家的孩儿。我们姓卫的,不是什么列侯丞相、不是什么豪强世家,但和他们一样,长着一个脑袋、一双手一双脚,我们和他们都是人!”
“去病啊,你要记住:世上的大丈夫、最了不起的男儿,都是靠着自己的本事,一步步打出自己的功名来!我们的去病,不会比旁人差!”
“抬起头,挺起胸!那些人能做到的事,你一样能做到;他们做不到的功绩,你更能做到!”
卫思坚定的声音,响彻在霍去病的脑海中。
“去病,我能看着你长大……我真的很知足了。我有这么好的孩儿们,可比得了那些富贵家世什么的强多了……”
卫思的身影,从屹立不倒到逐渐伛偻。满头黑发,也一点点染上了岁月的风霜……
当自己驰骋疆场、铁骑破敌,征战在那个烽火漫天的大漠时,那个一直站在自己身后、温柔笑看自己长大的人,不知不觉间,仿佛越去越远……
不是没有想过,如果真的来到那一天,自己和家人们将要以何等悲痛但无奈的心情来面对这一切。
人的一生,总会有这一天,不是别人,便是自己。
经历过战场上残酷厮杀,霍去病以远比同龄人更成熟冷静的心智,默然接受了这一点。
所以,当得知大母患病,所有人都只能束手无策地看着她一步步走向遗忘、走向人生的尽头时,霍去病从未落泪。
再煎熬,再痛苦,他早已学会了独自一人默默承受。
哪怕是最爱的家人……
但这一刻,霍去病的喉咙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他从不动摇的身影,此刻却是微微发颤。
守在门旁的怀武等人,听得堂内始终声息不闻,不禁暗暗担忧,便偷偷抬眼看来。
只见霍去病枯坐案后,形如木雕石俑。
再看得半晌,席上那人忽然一动,缓缓抬手。
眼见主人终于下筷,正是伸向那道鲥鱼,几名家臣连忙收回视线,心中无不松了好大一口气。
霍去病此时却是眼前雾气渐起,甚至连盘中鲜明灵动的狸纹和银光微闪的鱼都看得不甚清楚。
好不容易,他颤抖的双手,将鱼肉夹入口中。
他慢慢品味着这再熟悉不过的味道,但这一回,细嫩鲜美的鱼肉中,却夹杂着别样酸涩的苦意。
他默默吃着鱼肉,咽下了那些苦味。
霍去病知道,这是天下间既苦涩、也带着甘甜的滋味。它不是来自食物,而是来自于人心深处。
这是世间不求回报,哪怕最终会面对分离却依然无悔的爱。
一室皆静。霍去病放下筷子,凝视着这道菜。
口中酸涩依旧,但他此时已经不甚觉痛了。
第二日,一大早,霍止瘁便被一阵响声吵醒了。
她一瞧,卫思不知何时已经离开被窝,奔到漆案前,掀开盒子往里偷看。
看得片刻,她又转头冲到霍止瘁身旁,连声叫道:
“阿母!阿母!不见啦!它真没影儿啦!”
霍止瘁坐起来,一边揉着眼,一边朝她笑道:
“那还用说!”
夜里,卫思果然又将鱼肉去刺干净,并且将之郑重托付给霍止瘁。
当卫思睡下之后,霍止瘁随即命人将鱼肉送到西正院,请兄长食用。
少顷,那边的僮仆前来,说是少君侯请女公子过去一趟。
霍止瘁听了,颇觉意外,心想莫非是霍去病有何吩咐。
她叮嘱隽方留在此处守侯卫思,自己连忙过去。
到了后堂,彼时一众属官、医工与宫中的书吏,刚刚离开,西正院内重回安静。
家丞引霍止瘁进到堂中,众家臣退至门旁听唤。
霍去病直视来者,见她在台下磕头,便道:
“你过来。”
霍止瘁只得听从,霍去病见她坐定,这才又道:
“这些鱼肉你让人拿回去,和大母一块儿吃吧。”
霍止瘁愕然抬头,见一旁案上果然摆放着那道自己方才命人送来的刀鱼羹,不禁问道:
“兄长……是身子不大自在?”
“我没事。你拿去吃吧。”
霍去病微微摇头,他神情中略带倦意,但十分从容。
“往后大母若是还弄鱼肉,你也不必命人送来,自己留下便成。我这儿自有吃食,不必整日劳烦她老人家。”
霍止瘁见他心情尚可,不似是病中烦躁,便壮着胆子道:
“只是……这鱼,本就是要给兄长你吃的。外大母那儿,我自能说服她不起疑心。”
“我不是说这个。”
霍去病声音颇轻,如此听来,倒有些像是在闲话家常一般,不禁令霍止瘁微感恍惚:
“我知道,这些是她帮我弄的。只是,真不必让她这般辛苦,往后你想个法子,说服她多吃些。”
霍止瘁沉默下来,霍去病倒有些意外,连连看她好几眼。
但见少女缓缓抬头,眸中如闪烁着点点繁星。她神情坚定,只说了句:
“这些都是兄长你的。我不能拿回去。”
霍去病微抿一抿嘴。“我说过了,我这儿什么都有,不用你送。”
“可这些就是外大母弄好的,除了你,还能给谁?”
面对执着的霍止瘁,霍去病往凭几上一靠,侧头注目于她。
霍止瘁对上他不怒自威的目光,却是毫不动摇,与之对视,仿佛在无声请求:
“收下老人的心意吧。”
霍去病剑眉轻蹙,又道:
“我都说了,你拿回去!”
他声音稍一提高,门旁一众家臣立刻抬头,彼此互看一眼,又再低下去。
霍止瘁依旧没有说话。她只是睁着一双大眼睛,一言不发地看定霍去病。
她既不害怕,也没有退缩,只是在默默等待着。
看到她这副神情,霍去病不由得轻吁了口气。
他扭头看向一旁,似是在平服心绪。过了好一阵,他才重新看向面前之人。
“我知道,她是为了我。只要这样、只要她老人家,心里还想着我、还有我……这便足矣……”
“所以,这些鱼,吃不吃都不要紧了。你……拿走吧。”
如果仔细聆听,不难听出,此时霍去病平淡的嗓音中,隐含着一丝颤抖。
那是他无法抑制的情感,深藏在心底的思念。
霍止瘁瞬间便感应到了他的波动,她一眨不眨地看着年轻人,轻声道:
“正因为外大母她什么都忘了,所以这些鱼肉,才更要送到你这儿来。”
“它们就是你的,不仅是吃食,还有……那份念想……”
霍去病被她目光所震,不由自主胸膛一起一伏。
他好不容易才将心中激荡的情绪压制下去,淡淡道:
“我知道,我都知道……这就够了……”
霍止瘁也是心中无法平静,她低声道:
“虽然她瞧着是把一切都忘了,可我老是觉得,她把最要紧的家人,全都记在心里。”
“因此,没人告诉她,更没人跟她说过,可只要一看到鱼,她就自己动手起掉鱼刺。”
“她谁的话都不听,执意要将鱼肉放在那儿。哪怕她压根想不起来,到底想要将它们给谁吃,到底是不是真有这么一个人……”
霍止瘁回忆着这几日来的点点滴滴,不禁眼眶发热。
“她只知道一件事:她想要为那个人再做点什么,再小的事也成。”
“老人家,虽是忘了,可也没忘……”
霍去病愣愣地看着她,见她漆黑的眼眸中,清澈晶莹的水珠不住颤动,亮如秋水,胜似星光,竟是看呆了。
他忽然回过神来,硬生生将头又扭向一旁,胸膛处起伏却是更甚。
霍止瘁却没察觉对方的举动,仍在喃喃道:
“能被她这样记挂在心里,一直想着、念着,这是何等的福气……即便是病中,她都不曾忘了你们……”
随着她语调越低,后堂中渐无声息,宁静得恰似无一人。
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霍止瘁,终于清醒过来,再次抬眼时,恰好霍去病也正朝她看来。
霍去病此时犹如不认识她一般,凝神看她许久,方才轻声一叹,说了句:
“死心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