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它似是难受得紧,凑过去细瞧。不瞧还好,一瞧便瞧见,它嘴里被扎得流血,舌头上都是红红的。”
“它见我过来,还是不动,只张着嘴,任由我摆弄。我看清它喉咙里被东西扎中,这样下去,它定是没命。”
“我便对它说‘你要是想我救你,你就继续张嘴,绝不能咬我。要是你敢咬我一下,我便不管你死活啦!’”
“它一听,竟真把嘴又张大了些,好像在叫我快些帮它。”
“我鼓起勇气,伸左手进它嘴里……”
霍去病抬眼瞥向少女,心想:“她一向用右手做事。这回用左手帮桃子,是担心它万一咬人,自己哪怕受伤,还剩下一只手可干活。”
对于霍止瘁的这点小小心思,霍去病起初好笑,随后又渐觉恻然。
他耐心又听下去,只听得霍止瘁清脆的声音回荡在自己耳边:
“我摸了一阵,真摸着它喉咙里的东西,半根在外,半根仍埋在肉里。”
“我告诉它不许乱动,猛地一拔,将整根东西一下子全拧出来。原来竟是一根长长的鱼刺!”
哥朵轻轻叹了口气。“看来,这位神明,在遇见女公子之前,过的日子都不怎么好。”
“是啊,它要不是因为受伤流浪,也不至于急得连鱼刺都嚼。”
霍止瘁想起当年桃子瘦骨伶仃的样子,也不由得叹了口气。
“我替它一取出鱼刺,手才出来,它便跳了几下,像是方才实在痛得厉害,但只能忍着。刺一取走,它便忍不住又跳又蹦,只是嘴里一时仍叫不出声来。”
“我见它跳了几跳,脑袋搁在爪上直喘气,便端了一碗水。但它兴许仍是觉得疼,也不喝。歇了半晌,它才起来,瞧了我一眼,转身便走。”
“以往每回见它,我都恨不得打它一顿才解恨。可这回见它这样,我又担心起来,怕它嘴里伤口没好,没准会丢了一条小命。之后几日,我都留心,想瞧它有没有过来,可它一直不曾现身。”
哥朵虽知桃子自会无恙,但她听霍止瘁说得动情,也不禁感同身受,叹道:
“女公子这般好心,必有好报。如今果然应验了。”
霍去病却瞄向霍止瘁,低声道:
“你胆子可不小,要是它真疼起来,咬着你手不放。那你该如何是好?”
霍止瘁下意识想挠头,幸好及时忍住了。
“还好我与它都没事。当时见它可怜巴巴的,我没想太多。”
霍去病没作声,心里却闪过一个念头:“真是死心眼!”
“又过了两日,我始终不见它,又不知往哪里找,只得将这事放下。不料那日黄昏,我守着小摊,又听见那窸窸窣窣的声音了!”
“我将头一伸出摊外,就看见它火红火红的身子,正朝我走来。”
“它看上去仍是那般瘦弱,走路仍有些一瘸一拐的,但双眼还挺有神。它走到我面前,站定了,抬头看我,将爪子里的东西一放,滚到我面前。”
“我低头一看,原来是两只小野果。它原来是拿着两只果子,想送给我。”
霍去病轻哼一声。“算它懂事!”
“它懂事归懂事,心思可不少。”霍止瘁嘻嘻一笑,又道:“我猜到它意思,拿起果子,便见它扭转头,盯着那些卖剩下的鸡杂,又来看我。来回看了好几次。”
哥朵不禁笑意愈浓,只道:
“它确实机灵,知道自己遇着救星了!”
霍去病却睨着霍止瘁,淡淡道:“那你必是又给它吃了?”
霍止瘁嘟嘟囔囔。“它就那么直勾勾地瞧我,那模样怪可怜的。偏生那几日我运气不错,摊子红火。剩下那两三样,东西不成东西的,反正卖不出去……”
霍去病早已猜到,仍是既好笑又好气,心想:
“这家伙定是认准了她嘴硬心软的性子,因此才敢上门求救。一回生二回熟,果然赖上她!”
他回过神来,又听得霍止瘁仍在说道:
“……之后,它不时在快收摊前来找我。有时叼着果子,有时咬来一条小鱼。我见它不再惹事,还算听话,便将卖剩下的那些收拾整齐,给它吃了。”
“自那回起,这狐狸便不再别处乱闯惹事,只在黄昏前后悄悄来我摊上。我跟它相熟之后,便给它起名叫桃子。”
霍止瘁面向哥朵,诚恳道:
“夫人,这便是我与它相识的经历。桃子它,自不是什么神明;而我这人,更非什么有神力之人。我们本是旧相识、凑巧遇着长陵遭反贼所占、凑巧它救了休屠残部、凑巧我们又在那种场合下重新见面。因此为了保全性命,这才骗了大家。”
说着,霍止瘁深深一低头,沉声道:
“我不该欺瞒大家,犯下大错。如今我恳请夫人,另寻能人,接任珊麻之位。我这种人,做些吃食、经营些小买卖还行,要做这样的大事,我绝无那等能耐。”
霍止瘁向哥朵郑重行礼,不敢抬头。
说出这番话之前,她便常心中惴惴。因为她心里最清楚,这一切,都只是靠巧合得来的,并非靠自己的能力。
因此,如今一旦将心里话告诉对方,哪怕拼着被对方责怪,霍止瘁也只觉得心里放下了一块大石头。
说谎或许是每个人都无法避免的弊病,但要一直骗人,这个她受不了。
后堂中一片寂静,霍止瘁只能听见自己低低的呼吸声,却无旁人的半点动静。
过了片刻,她方才听见哥朵长长地吁了口气,说道:
“女公子,你先请起。”
霍止瘁只得依言抬头。但见哥朵沉思良久,方道:
“女公子能将过往经历这样一字不漏地全告诉我,我十分感激。”
“至于女公子你所说的并无神力,纯因巧合才当上珊麻……这些,我也尽知。”
霍止瘁默默听着她的话,头更低了一低。
哥朵用深邃的目光凝视着她,又问道:
“女公子可有想过,为何那时我也愿意认定你为珊麻继任之人?”
霍止瘁犹豫着回道:“因为、因为那时要不是这么做,珊麻便会由反贼推举的狼女得了去。这个结果最坏,况且,反贼们都在虎视眈眈。你这么做,自是为了守住珊麻的名声。”
“这是其一。”哥朵仍是定定瞧着少女,神色坚定。“其二,便是我亲眼看见,这世上,真有人甘心为了不相干之人,即便面对贼人染血的利刃,照样挺身而出!”
“我常想,那死去的田氏子弟,若能得知他们面前,便有和他们一样,一心守护汉家之人,必能含笑成仙。”
“他们的精魂,在天神的护佑下,一定也在看着那一幕幕,护着我们安然渡过!”
“天神是无处不在的。桃子在成神前,与女公子结缘。之后更偏偏是它,成为新一任守护神,可见这是天意!”
“确实一如女公子所言,我宁愿自己死了,哪怕赔上绵儿的性命,也绝不愿让那些贼人染指珊麻!”
“但我哪怕让珊麻从此消失于这世上,都不肯随意选个人来当。更不是只为了和反贼或是狼女死心,才故意选了你的。”
哥朵一气说完,她久病初愈,如今虽不觉头晕,但双颊泛红,正是心神激荡之际。
她稍稍膝行向前,拉着霍止瘁双手,温言道:
“女公子,你的为人,我看得清清楚楚;你的勇敢,我万分敬服!”
“请你相信,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天神让我们相遇,更让你得到大家的承认,接任珊麻。对此,我头一个赞成!旁人若敢说半个‘不’字,我也听不得!”
“盼女公子能继续担任珊麻一职。这不仅我的心愿,也是我们众多从匈奴处归顺大汉的族人们的心愿!”
霍止瘁被那双瘦削而温暖的手掌紧紧握着,那股战栗感,从哥朵手上,一直传到她手上、传到她身上、传到她心里……
望着哥朵恳切的眼神,霍止瘁不由得深呼吸一口气。
她下意识看了看霍去病,见他虽是沉默,但目光片刻不离自己,无比专注。
在这样的注视下,霍止瘁浑身上下涌现出使之不尽的力气。
她胸膛起伏,尽力让自己以平静的声音,朗声说道:
“能得夫人认可,我……受之有愧!但我愿倾全力,继任珊麻!”
她话音刚落,哥朵稍稍退后,向霍止瘁全身匍匐,以头触地,大声道:
“是!”
她再次抬身时,眼中已现泪光,嘴边却是不住上翘,笑容甚是明媚喜悦。
霍止瘁和哥朵相视而笑,二人心中都极是激动。
霍去病在旁静静看着这一幕,一抹浅浅的笑意,在他唇边掠过。
与哥朵经过这一番推心置腹的交谈后,霍止瘁因得对方一力拥护,心中自是感动。
更因她见霍去病也无半点反对之声,竟是默认了哥朵的提议,内心更是诧异。
霍止瘁与哥朵又说些闲话,问及彼此近况。得知张家自哥朵病好后,便又搬进长安城内,霍止瘁连连说好,又道:
“日后我还要好多事情,要请教夫人呢。要如何做好这个珊麻,我是一点头绪也没有的,因此只有请夫人来当我个笨弟子的西宾了!”
“就这么定了!”
哥朵见她如此说,更感欣慰,一口答应。
霍去病则依旧寡言如昔,偶尔才开口说上一句,随即又止。
但他听着霍止瘁二人交谈,却毫无不耐之色,反而听得很是入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