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朵见状，便问道：“不知女公子何出此言？在我们看来，这珊麻一位，归于女公子，乃是天神护佑、众望所归！”

“因为、因为……他们信奉的乎彦乌努神，实则早就与我相识。那些什么神迹神力，更是兄长的部下暗中帮忙，所以看起来才像那么一回事。”

霍止瘁虽已下定决心向哥朵请辞，但要当面抖出自己那时欺骗众人的老底，仍是觉得脸皮在微微发烧。

她扫了眼霍去病，见他仍是默然听着，却不发一语。于是又再硬着头皮，将桃子和自己当初如何相遇、相识的经历，一一详细告诉哥朵。

哥朵默默听着，当得知霍止瘁曾在平阳独自当摊贩时，甚是意外，问道：

“原来女公子是做炙物生意的？不知烤的是什么吃食？”

“鸡脖鸡胗鸡架，哦，都是些鸡摊上不要的东西。还有鱼贩那儿，我每天都收整根整根的鱼刺，拿来炙烤。”

哥朵自从来到汉地后，因长年生病，在家中静养，极少外出。因而她听得这些市井俗事，很是好奇，又问道：

“汉家的百姓们爱吃这些？鱼刺也能进嘴？”

霍止瘁闻言一笑。“其实就是吮一吮鱼骨里的些许鱼油，吃个滋味过过瘾。吃那些鸡杂也一样。”

“我虽做生意，可手上没钱，因此自然买不起大鱼大肉来烤。能得了这些，已经很不错了。所幸卖得还可以……”

她正说着，忽然一直默不作声的霍去病开口了：

“你家里养鸡的？父母也肯让你出来在市集做买卖？”

“家里虽养着几只鸡，但都是留着逢年过节自家宰了吃的。要做摊贩，每天都得有新鲜东西，家里的压根不够。”

霍止瘁话音刚落，霍去病立即又问：

“那你这些鸡杂鱼刺是从何得来？”

“我到邻里相熟的鸡贩和鱼贩家里帮忙干活，杀鸡拔毛、宰鱼刮鳞，他们便将那些头头尾尾的东西都给我啦。”

霍去病稍稍睁大双眼，霍止瘁说起自己的拿手之事，却是兴致勃勃。

她一边说着，一边还手上做着诸般动作，模仿起自己那时干活的情形来。

“可你不是还得开摊做买卖？”

“那是白日里。夜里我少睡些，多做些，便能拿得多些。”

“你夜里如何出去？”

霍去病越听越是惊讶，忍不住追问。因汉时有夜禁，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平民百姓，皆要遵守。

哪怕是正在追捕犯人的官吏，听得城内钟声响起、宵禁实施后，就算明知犯人在哪家，他们也不能再在夜间实施行动。

正因夜禁极为严苛，所以霍去病才有此一问。

霍止瘁摇摇头。“我不用出去。从家里后边小院过去，往左去两家，就是鸡贩家；再多走五家，就是鱼贩住处。那儿家家户户都挨得很近。”

“别家也愿让你夜里经过他家？那岂不得得走上老半天？”

“愿意的，我们那里各家各户都是知根知底的。况且我是去干活的，鸡贩鱼贩家也乐意帮忙跟邻里们说和。”

霍止瘁一听便知，霍去病是将卫家的大小，代入到平阳那儿了。她解释道：

“实则平阳那儿地方不大，我们的旧住处更没法和家里比。说是穿过几家后院，其实不过是走个十来丈远。”

霍去病听着，默默吁了口气。“你白日里既得做买卖，夜里还忙活这些事情，能睡多少时候？”

“入夜了要省灯油蜡烛，各家早早都睡了。我睡得早，起来得早些便无妨。差不多四更天一过，我就先到鸡贩家；弄好后，到鱼贩子家里，他家的鱼正是刚捞上来。”

提起往事，霍止瘁已经不复当初的辛劳之感，反而觉得很充实。她边回忆边说道：

“起初我在市集里摆摊，少人帮衬，还是旁的摊贩帮我叫卖的。若不是有他们看顾，我这门生意也难做。”

“我没有本钱，多亏邻居家的几家肉贩，肯让我前去帮忙，将些剩头剩脑的东西给我，我这小摊才能开张。”

“正是因逐渐在集上站住了脚，我那小摊才一直做下去。之后，才遇见了桃子。”

霍去病不作声，心里却始终不能平静。

他注视着霍止瘁的侧脸，心想：“她小小年纪，为了养家糊口便要没日没夜地干活。看她做买卖时总是一副笑脸，原来背后却是如此辛苦！”

思及此，霍去病不禁又问：“那家里大人们又在做什么？”

“霍大人是书吏，每日都得当差，自然不得闲。至于家里，要靠我阿母照料。要是不喂鸡不砍柴不烧水不做饭，我们回去更吃不上饭、睡不好觉。”

“做了小吏，就不能宰鸡杀鱼？砍柴烧水又能花多少辰光？”

霍止瘁听得他语气微有不悦，便道：

“要砍柴就得走好远，起码得到离城十多里的山上。在城外不能见树便砍，只因城外好多地方，除了官府的地盘外，不是平阳侯的，便是郑家的。要是老百姓敢乱闯他们的地方，不被抓起来罚舂米才怪。”

霍去病闻言，又是一怔。

他生来富贵，家中琐事，从不让他操心。银钱千万，在他眼中皆如流水。

至于柴米油盐，灯油火蜡，在他心内，更无一席之地。

他从来不曾想过，平民百姓要劈柴，竟也有这许多规矩和禁忌。稍有不慎，便越雷池。

霍去病不答，略一抿嘴，看了眼少女，继续聆听。

霍止瘁一眼看见哥朵在旁听着，想起自己说得太多，于是连忙又道：

“桃子是我为它起的绰号。它因受伤，不知怎的潜进平阳城里，到处偷摸，混些吃食渡日。”

哥朵微微一笑。“桃子这个名字，果然和它一模一样。”

“它身上红，我便随口这么叫它。”

霍止瘁因方才与霍去病你一言我一语地有问有答，不知不觉间自己一时兴起，竟说了好多。

她担心冷落了客人，如今见对方浑不在意，心里感激，又忆道：

“初时我收摊时总觉得少了些什么，像是鱼尾鸡屁股之类的。我当是闹耗子，四下搜寻，可半点也没寻着异样。”

“后来有一日黄昏时，旁人的摊都收起来了，我还想着再等等，多卖两样再回去……”

霍去病听至此，口唇微动，终又忍住。

“……等来等去，终不见有客上门。我回头收拾东西，听见摊边有些动静。一回头，却什么都没瞧见。”

“我一眼瞧见，放在一旁盘里的鱼头，少了一个。我就知道，准是‘耗子’来寻事了！”

“于是我假装没察觉，照样回身收拾。可我暗地里却竖起耳朵，留心听着身后的声息。”

“结果等了半晌，安静得不行。我还只当是自己听错了，才一走神，结果‘沙沙沙’几声，又有动静了！”

“我猛地一扭头！眼前好像有一块似云又似雾的红影子飞过。我定神一瞧，才见一条火红的毛尾巴，背朝着我，头也不回地飞快跑开。一眨眼，它就不见了！”

霍止瘁说得绘声绘色，不仅是霍去病听得入神，连哥朵也听住了。

众人正听着时，忽然外头一阵脚步声响。

霍止瘁一抬头，便见卫思如风般闯进来。她忙笑道：

“思思，玩得开心不？”

“嗯！”

卫思谁也不看，只看了霍止瘁一眼。她应了这声，回身便又跑出去，继续跟霍光张绵他们玩去了。

原来，卫思只是想来看看，母亲可仍在。见霍止瘁果然不曾离开，她心无挂碍，于是又兴高采烈玩耍去了。

霍去病叮嘱家臣们看好院内，他转过头来，继续静待霍止瘁说话。

霍止瘁望着卫思离去，又朝着二人一笑，又道：

“说哪儿了？噢，刚说到，那偷鱼贼跑了，我却没追上。只得骂了一通，清点吃食，见少了两样。没法子，只得先回家去。”

“自那之后，我便越发小心。摊上东西大致不曾少，只是偶尔生意一好起来，我忙得晕头晕脑，过后清点，才发现又不知何时被那狐狸叼走了好几样。”

“说来可恶，它哪家都不去，只跑来我这儿偷吃。我气得不成，无人时也不管许多，放开嗓子就骂，想把它吓跑。”

“之后一连三四日，我摊上半点东西不见少。我当是那回大骂起了效力，心里还挺得意的。结果才过一天，我竟又遇见它了！”

“我收摊时，市集中再无旁人。听到身后有声响，我还来客人了，正要开口招呼。一回头，就看见一只火红的狐狸，四爪并拢，就那么直挺挺地站在我面前！”

“我头一回见它，吓得还以为是做梦。再一瞧，它仍是一动不动，仰着头只瞧我。”

“我起初害怕，拿刀在手，想把它吓跑。可它仍是不走，睁着那双眼睛，只盯着我，好像有话要跟我说。”

霍去病忽然开口：“桃子定是遇到麻烦，便来找你！”

霍止瘁嘿嘿一笑。“你说得对。我看它不像有恶意，又不像是来偷吃的，这才敢壮着胆子走近两步。我才挪过去，它便冲我张开嘴，像是想叫，又叫不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