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青见霍止瘁坐定,便温言道:
“叫了你来,可有打扰你听课?”
霍止瘁摇头不迭,卫青便又问及她最近所学的内容为何。霍止瘁自是一一详细告知。
卫青听完,又看着她笑道:
“看来如今你与隽方相安无事。这样一来,我也能放心了。”
霍止瘁脸上一红,很是不好意思。“之前我实在是太过大惊小怪了,连累舅舅为我担心。”
她又将自己与隽方所学到的文章讲义,与卫青说起来。
卫青默默听着,偶尔点头。霍止瘁见他并不作声,问道:
“舅舅,我说的这些没什么意思,你是不是累了?”
“没有的事。只是近来春射已到,事情一多,各处都不免要多费些心神。”
霍止瘁打量着卫青,见他眼中微见红丝,心知之前因霍去病的事,家中上下忙碌。卫青身为家长,朝中家里各处都要兼顾,自然更是劳累。
“舅舅,你老想着那么多事,夜里必睡得不安稳。这样下去可不行!”
卫青想了一想。“这倒是。说起来,昨天夜里,我才做了个怪梦。一下子吓醒了,然后整整半宿都没再睡得着。”
霍止瘁忙问:“做了什么吓人的怪梦?”
“唉,我梦见自己重回平阳,一睁开眼,便是那个家。姓杨的带着她那些奴仆,要将我剥皮拆骨。”
霍止瘁皱起眉头。她代入卫青,也觉得这个堪称恶梦。
她便劝道:“舅舅你最近确实是累坏了,因此才会做起这些怪梦。如今兄长已经重回军中练兵,有他在,你肩上的担子也没那么重。”
“这倒是。只是,这虽是梦,但我一想起那杨氏的所作所为,就觉得令人恶心。”
卫青说着,看定面前,一字一句道:
“止瘁,那杨氏与我非亲非故,她恨我,头一件,自是因我出身;但后来仔细一想,我方知她背后盘算的究竟是什么。”
“她授意下人,百般整治我,一来是为泄私愤,但二来——也正是最要紧的,便是她看准她丈夫的心意,所以才要下狠手除掉我。”
听得卫青这么一提,霍止瘁不觉屏住呼吸。
她睁大双眼,见卫青十分冷静,情绪毫无动摇,便知他如今既不愤怒、更不恐惧,只是向自己阐述事实。
见她缓缓点头,卫青这才又道:
“姓郑的不愿留我,但又生怕真动手了,会坏自己名声。因此他才放手任由自己妻子来处置我。如此一来,他便可置身事外,两只手更是干干净净。”
“杨爹儿整天命人吹嘘自己有大智慧,实则她不过是个看丈夫眼色过日子虎伥之徒。”
“她为了讨好丈夫,试探清他的意思,这才敢罗织罪名污蔑到我头上。至于想用什么刑罚将我弄死,这也是她的私心。”
“姓郑的是首恶,但这人有心无胆,便鼓动妻子动手。而杨爹儿呢,无论她嘴上如何说自己恨丈夫、嫌丈夫,可她的所做所为,却全是为了姓郑的。”
“正因有这种女人在,那些奸恶成性的男人,才能更肆无忌惮地横行在这世上!”
卫青冷冷地下着他的结论。对于他所谓的生身父亲、和那个常年虐待他的继母,他压根不放在眼里,而是像评价着两样物品——或是动物般娓娓道来。
霍止瘁凝神细听,卫青又道:
“杨爹儿之流,无论她年纪是小是老,她只要对着男人,那就不是将自己当成是个人,而是当自己是对方的母亲!”
“她恨不得把对方照顾得无微不至,将男人身边的琐碎事情大包大揽。这样,她才会觉得,男人自会感激她到死,更是绝不能离开她,与她白头到老永不分离。”
“可我说,她错啦!错得不能再错!男人虽会一时感激她,但日子久了,更是厌烦无奈。”
“因为我们男子本就有自己的阿母,何必又多来一个?况且就算是无母之人,哪怕一时感激和杨爹儿之流在一起,日后渐渐见识多了,也会对这等女人避而远之。”
“男人,不会爱这种上赶着给自己当阿母的女人!”
卫青说完,像是把胸中块垒倾泻而出,长长地吁了口气。
他说到那生父时,神情冷漠;提及那杨爹儿时,更是不屑。
他瞧瞧霍止瘁,见少女胸膛微有起伏,满目惊讶,竟是说不出话来。
“止瘁?”
被他一唤,霍止瘁这才清醒过来。她不住点头,喃喃道:
“舅舅……原来你会这么想啊!”
她没想到卫青这样的古人,都压根瞧不起围着男人转的男宝妈。
霍止瘁微微苦笑,心里对自己说:“就算杨爹儿听到舅舅的话,她也绝对听不进去的,更是绝对不相信自己会被男人讨厌!”
她们就是一群被成功驯化的奴隶,哪怕嘴上会不停抱怨男人,但在行动上极其坚决地拥护男性的权益。
可是,在那些既得利益者的眼里,对她们却是打从心底里瞧不起。
见霍止瘁神色古怪,卫青看得她两眼,便问:
“止瘁你在想些什么?”
“我是想……有舅舅你这样清醒的人,可男人当中,只怕也有真心感激她们、或是心里未必感激,但过日子时却离不开她们照料的那种人。”
她抬头直视卫青,微微苦笑。“在那些男人眼里,或许恨不得这样的女人越多越好。”
卫青闻言沉默片刻,方才略略点头,只道:
“是有这样的人不假。但止瘁,你也要明白,哪怕是那种最没用的男人,他一边想让女人为自己做牛做马,一边心里也会不由自主地看轻她们。”
他话音刚落,两眼灼灼,目视霍止瘁,说道:
“止瘁,因此你可千万不要心疼男人、对他们太好,更别给男人当阿母!”
霍止瘁不曾想到卫青会这么直接,当面跟自己提起这些。
她自认识卫青以来,便见他无论在内在外、人前人后,都是温和厚道,性情宽大,更从不曾见他记恨过任何人或事。
但如今眼见他面罩严霜,绝非说笑,因此她不由自主点了点头。
“是,舅舅!”
她见卫青展颜一笑,心里却仍是觉得有些迷糊。
霍止瘁心里暗骂郑家那对毫无人性的狗男女,都因为他们的种种恶行,令卫青心中的阴影延续至今,现在甚至影响到了自己这儿来!
她正犹豫着,不知该不该开口,询问对方可还有觉得哪里不适,便听见卫青又开口了:
“对了,瞧我这记性,倒差点把那事给忘了。”
他边说边往旁一瞧,两名婢女垂下手中便面扇,上前低头听训。
卫青便吩咐两句,命二人往前边去告知家丞一声,让人取那螭纹漆箱来。
二人应了,转身离开。不到一会儿,便见她们款款而至,回来覆命。
过得半晌,便见温负羁领着两个僮仆,来到木床前。
霍止瘁见两仆抬着一个漆箱,小心翼翼放在床上,之后一人揭开箱盖,另一人探手进去,捧出一件金灿灿的器皿,放在她与卫青之间。
卫青一挥手,温负羁与僮仆随即退下。他看着霍止瘁说道:
“我今日叫你来,便是想让你瞧瞧这个。”
霍止瘁低头打量,见这是一个圆形金盒,通体足有一尺来长。底下高圈足,盒身上锤揲出规整且连续的莲瓣纹状,顶上有一圆盖钮。
“我之前听迎云馆的店家提及,说有一队商人从远洋上坐船,经合浦郡登岸,好不容易来到长安。”
“他们当中既有身毒国的、也有安息国的,还有大夏国的商人。带着各色货物,有香料玉石琥珀。但据他们自己说,最了不得的,却是这个从哀牢国处得来的盒子。”
“他们还说,这个盒子只是个躯壳,里面的东西才真不得了。然而只有有缘人方能开得此盒,拿到其中的物件。”
卫青一边说,一边看向霍止瘁。“你来,试试看从里面能不能取出物件来。”
霍止瘁一听,索性趴下来,仔细观察金盒。
她试着推开圆盖,露出一个黑洞洞的圆口,直通到盒内。
那洞口大小刚好能容纳成年人的手掌并拢着放入其中。
盒身看着高度不甚长大,但不知为何,在这个洞口上张望,内里漆黑一片,竟一点也瞧不清里头是何构造。
霍止瘁见状,既困惑又好奇,咕哝道:
“这盒子明明打开了,怎么倒跟没打开似的……”
她还在张望那圆口,耳边又响起卫青压得极低的声音:
“据闻那哀牢国的大胡巫曾经告诫一众客商,说这盒中之物,只有经受得住试验、与它有缘的人,才能从中取出物件。若是心术不正的,把盒子拆了,里面只是空无一物。”
“但即便是能从里头真拿到东西的人,所取得的物件,也各有不同。有的人,伸手进去能拿出金子;有的人伸手,取出来的只有一把泥土。”
卫青忽然脸色一变,身子前倾,逼视霍止瘁,低低道:
“还有的,一伸手,里头有蛇!咬你!”
霍止瘁本听得愣愣的,但一听他这话,虽知他是激自己,她哪里忍得住,二话不说便将右手手掌探入那洞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