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眉点头叹道:“可不是么!李家本就是这德行,陛下不知就里,才会为太子选了这么一个贱婢!要是换作在咱们家里,这等不要脸的贱货,早就命人勒死了,哪里会轮得到她出来抛头露脸!”
“大母,这个还是你有先见之明。命人捆起兆青,堵着她那嘴,将她悄没声息地塞进车里,硬是命人千里赶路送到蜀地。如今,这狐狸精哪怕想逃,也没处可逃了,只能乖乖当布商的小妾!”
提起那个曾经被自己在宴会上泼酒的同父异母的妹妹,郭兆双的口气仿佛在说着一个仇人,而不是自己的亲人。
面对她一脸崇拜的神色,李眉嫣然一笑,苍鬓生光,仿佛一瞬间年轻了四五十岁,她只道:
“这等贱婢,自然得弄得越远越好。不然,咱们侯府的名声,岂不是全被她弄坏?!到那时,你再想有个美满姻缘也难!”
“大母,我不嫁!我只要陪着你!”
“傻孩儿,女人都要嫁人的。最最要紧的,便是我跟你说的:选对男人,抓住他的心与钱袋,防着那些狐媚子。凭我兆双的人才,日后定能嫁个好郎君,嫁进高门大户,当个列侯夫人!”
面对李眉的切切叮嘱,郭兆双应了一声,但随即又道:
“大母,我到时要戳穿李氏,可不是为了什么霍去病。我只是瞧不过眼,这人一个劲儿被女人所骗却不自知,我只是不想被那李媺败坏了咱们女子的好名声!”
“这是当然的了!他虽说是什么冠军侯,但整日只在军中混,对于那些女人的手段,定是不曾见识过。更比不上我的好孙女了!唉,说起来,这女人太过下贱,反过来连累了我们正经人,真是可恶!”
这对祖孙,一说起别的女子的短处和不足,顿时来了劲头。
她们滔滔不绝,她们两眼放光,她们鼻翼翕动,她们口若悬河。她们是这样的快活,她们是这样的兴奋。
说到最后,二女一致下定论:所有不守妇道、胆敢不顾名声的女人,通通都得死!
李眉想起一事,又挨近孙女,叮嘱道:
“但说到底,这儿究竟是公主府上。之前那贱婢刚刚落过水,要是又有人落水,万一传出去,公主脸上不好看,只怕……”
她担心这个计划会得罪阳信公主,因此语气不复之前的激动喜悦,开始变得犹豫起来。
郭兆双却是毫不畏惧,她笑道:
“大母,你放心吧!我特意命人选个妥当人选,一来就是不想弄出事故;二来,要是掉进水里的,是咱家的人。你猜,长公主瞧见,还会不会在意?”
面对郭兆双挤眉弄眼的笑,李眉想了半日,这才明白。
二人笑作一团,对于接下来的行事更是万分期待。
桀被叫去问话,之后又退下。他虽觉得纳闷,但之后因要服侍,自无暇去细想个中古怪。
他刚从外院回来,本想着去回话,说是车马还在准备,尚且要等些时候。便有仆妇过来,说是婢女中有人掉了镯子,让他到河边细找。
桀问明了是在池畔的草丛里丢的,不疑有他,便一路寻去。
他低着头仔细在草里找。不远处似有人声,仿佛是在交谈,桀也没往心里去,继续在池边慢慢走着。
他忽然听得身后有脚步声,似有人赶上。
桀正要抬头,只觉腰间一疼,整个人不由自主往前一冲,那碧绿的水面已近在眼前。
扑通一声,桀掉入池内。他满心慌乱,一时间不住扑腾。
边上传来女子笑声,男人的叫唤声,还有好多好多声音,桀都难以分辨。
他水性颇佳,虽然事出突然,但转念过后,便定住身体,同时手脚划动,想要游近岸边。
岂料他身子才一动,却又更往下坠。桀这才惊觉,自己右脚陷进池底淤泥中,用力拔起,竟然纹丝不动。
他接连喝了好几口水,口中的“救命”已经喊不出来。若不是他身躯高大,只怕此时早已被水没过头顶了。
岸边声响越来越大,但桀双耳被水波拍打,压根听不清楚岸上之人在叫嚷些什么。
他只知道,脚下的淤泥越吸越紧,好似有只无形的手,将自己不住往下拖去、拖去……
在桀的脑海里,一些昔日情景飞快地掠过。
那是在自己七岁的时候,母亲刚死,他无力下葬,将自己卖给东武侯府,换了五千钱,用来埋葬自己在世上唯一的亲人。
侯府里常常有婢女挨打,打完后便不知去向。没人敢开口问,因为没人敢惹祸上身。
不仅是婢女们会无端消失,就连府中的女二公子郭兆玄。去年打扮得十分出挑,前往别家赴宴。回来后,却是面带泪痕,一身酒污。
再之后,连女二公子都不知所踪。府中对外人提起,说她因患重病,已被蜀地的亲眷接去,在外地休养。
之后,府中更传出消息,说是女二公子已经嫁得当地一户好人家,成了郡守公子的正妻。
两地音信不通,因此都中听得府里消息,便有不少亲眷好友家派人前来道贺。
但是,桀和后院的僮仆苍头们,却是谁也不信这话。
他们虽不知道女二公子的去向,但是她贴身的婢女幸金,赴宴后第三日被太夫人命人绑起,拖进后头柴房里,这是众人皆知之事。
之后有人私下里说,幸金熬不住打,当天夜里便断了气。
至于她的尸首在哪儿、她的亲人们是否会得知此消息,桀不愿去想,也不敢去想。
而女二公子郭兆玄,随即也在府中凭空消失。她院中之人,更是卖的卖,赶的赶。
他和众多仆人一样,在侯府里只能把自己当成聋子哑巴。
但哪怕是装聋作哑,也难保噩运不会自己找上门来。
还是在去年,公子出门见客,路经孝里市时。家臣们凑趣,公子于是下令驶着车子上了驰道,好远离那些摩肩接踵的百姓们。
谁知马车跑得太快,撞倒好些百姓落水。就连跟随在马车旁的桀,也被人拉着掉进水沟中。
就在这时,他听到从空中传来好些声音。其中有个女子的叫声,尤为急切:
“快救人!有人掉水里了!”
他幸识水性,因此自己爬上来,还拉起好几个身边的百姓。
侯府中无论是主人仆人,都无人来救他。因为他们正在忙着,跟无意中到此的淮南王太子对峙,叫嚣着要教训对方。
桀浑身湿淋淋的,被风一吹,冻得直打哆嗦。
他知道,要不是自己会游水,今天这条命,只怕多半要葬送在长安城的水沟里了。
看着那些挺着腰子跟周遭人喝骂的东武侯府主从,桀再次明白到一个自己从小就深知的道理:
就算自己死了,这世上也无人在意。
可是,侯府从公子到仆役,谁又会在意一个小小僮仆的念头呢?
那时在他们的眼里,只有守住东武侯的名声和威风,才是最要紧的。
结果当公子得人悄悄禀告,知道大将军就在一旁馆舍楼上时,什么吵架的念头都没了,当场命人赶紧驾车离开,竟把好些在冲撞上受伤或落水的仆人都扔在身后。
桀抱着手臂,正要离开时,却听得那个女子的声音又再传来:
“……那边还有好些人掉下去了,快让他们擦干身子吧!”
随即,好些凶神恶煞的家奴跑来,将布巾丢给自己,骂道:
“拿去,快些擦干头脸!算你们走运,今日遇见咱们王太子殿下出行。要不是看在南奅侯府女公子面上,早把你们这些不长眼睛的奴才扔进水里,腌臭在这沟里!”
桀知道,侯府的名声在长安里头早就臭了。因此他刚才亲眼看见府里的车驾扬长而去,扔下自己时,面对那些冲过来的外人,他心知这回必遭毒打出气。
但如今,他愕然地拿着那块布巾,看着那些淮南王太子的家奴边骂边回到一旁的迎云馆里,只觉得一切都那么不真实。
耳边那女声早已消散在空中,但桀却仍是抬起头,想要找到那个声音的主人。
在他的眼中,迎云馆楼上处处挤满了人,朝下张望。
内中既有汉人也有胡人,却并无女子在其中。
人越聚越多,他却不敢停留,生怕被旁人算帐出气。
就这样,桀灰溜溜地跑了。
他到底还是没能看见那位好心的女子是谁。
回到侯府,家监不理桀的辩解,反而怒骂是他偷懒走开,连累公子的车马被人冲撞。
桀被打了五十板子,以示惩戒。
之后送水给他的苍头悄悄告诉他,他之所以被定罪,是因为跟着公子离开的那些僮仆,把马儿失控都说成是桀先踢了马一脚,因而才把事情闹大。
桀把这个记在心里,脸上却一点也不显露。
他有一回因办事得力,得了君侯赏赐酒食。桀却不独享,甚至还将酒请大家一起喝。
因此,君侯和公子身边的下人都夸他懂事,把他引荐到后院。
女长公子郭兆双向来不服母亲管教,她的下人更是无人敢惹。
但桀却凭着自己的小心谨慎,在这些仆婢中甚得好感。
因此这回前来公主邸赴宴的露脸好事,也让桀谋得了陪侍的机会。
然而,如今随着那冰冷的湖水渐渐漫过自己的耳朵、嘴巴和鼻孔,桀再次深刻感受到,自己的一切抱负都在模糊、消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