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能就这么死了!
桀心里一涌出这个念头,他手脚不再乱扒乱拉,整个人虽全被水浸过,但他紧闭双眼,屏息闭气。
身子不动,水中浮力便现。桀腹中聚气,双手朝前,弯腰曲膝,身子一弓,整个人猛然发力向上一冲,脚下的淤泥被他所带,终于裂开。
桀察觉脚有松动,急忙向上游动。他冲出水面,只觉天色大亮,凉风扑面。
他大口大口呼吸着,真觉得这世上说不出的可爱鲜活。
“拉住!”
右边水里波澜骤起,有人将一截横木扔了过来。
桀手一拉,整个人便借那截浮木将头胸都露出水面来。
他一抱住那物事,这才察觉手上所触似是一面瑶琴。未等他回过神来,已觉一股巨力将自己整个人扯到岸旁。
岸边已有好几个僮仆在候着,一见落水之人过来,他们连忙涉水,这个拉手那个抱腰,一把将桀抬上岸来。
桀被众人围绕,又是替他按胸腹又是帮他扇风,七嘴八舌,一时间只令桀更加头晕脑胀。
早有人将琴上的腰带解下,递与霍去病。府中家臣听得下人禀告,匆忙赶至,向霍去病告罪,又谢他救起下人。
霍去病只摆了摆手,说了声:
“看看那人可有伤着?”
家臣应了,这才去看视落水者如何。
郭兆双一直站在一旁,眼见无论是霍去病还是众人,竟然全都只留意着那个落水的下人。
她心中大感不忿,脸上神色自然更是难看。
霍去病见那个僮仆大约十七八岁,高大的个子浑身湿透。此时他不住咳嗽,显然性命已无碍。
“表兄!”
霍去病一转眼,便看见公孙敬宜匆匆跑来,问自己安好与否。
霍去病朝她点了点头,便道:
“幸好你弄来这琴。不然方才我那腰带不够长,险些真让人送命在这水里了!”
公孙敬宜方才想前来向表兄等人告辞,才来到池边时,却见到了令她难以置信的一幕。
她见表兄抛了几回腰带,只差数寸,终是与落水者失之交臂。
公孙敬宜在岸边一看,偏生园中各处花木都收拾得一丝不苟,因此地上残枝难觅。
正着急时,恰好载着乐伎一行的小艇停在岸边。公孙敬宜一眼瞥见乐工所抱七弦琴,灵机一动,一把抱来递与霍去病,这才得以用此琴救人上岸。
如今眼见人已经被救上来,暂且无事。公孙敬宜松了口气,拍掉手上污泥。
听到霍去病道谢,公孙敬宜摇了摇头。正是这一转眼,她双眼内映现出红衣少女的身影。
公孙敬宜脸色一沉,冷冷地逼视着郭兆双。
霍去病察觉有异,也顺着她的目光,朝郭兆双看来。
“你为什么要把人踢下水?!”
公孙敬宜此话一出,郭兆双身子一震。但她随即看了对方一眼,若无其事道:
“你这是什么话?分明是他自己掉下去的!”
“你瞒得过旁人,瞒不过我!方才我过来时,亲眼看见是你把人踢进一旁池子里的!”
公孙敬宜不料这郭兆双竟敢在众目睽睽之下不顾人性命、踢人下水,目光中除了愤怒更是不可思议。
霍去病一听,扭头盯着表妹。
“敬宜,你瞧得真切么?”
“是真的,表兄!我因想着向你们道别,因此才过来的。结果走到半路,就瞧见你在池边,于是我便朝这儿走。”
“结果才到半路,我走到约莫离你们这儿还有五六丈远,这儿没种花树,我瞧见那人在前头弯腰,背对着她,像是在找着什么。她忽然飞起右脚,把人一下子踢下去!”
霍去病闻言,一声不响,只是盯着郭兆双。
郭兆双被他看得浑身寒毛倒竖,但她哪肯认输,只是哼了一声,转身朝向一旁,只道:
“你们就知道冤枉人!我无缘无故的,干嘛把人踢下水里?!又不是想着要搏男人疼惜,好投怀送抱。落水的是个男人!多半是他自己不小心才掉下去的!”
“这关什么男人女人的事?你无缘无故将人踢下去,若是害人淹死,这可怎么好?!”
面对公孙敬宜的质问,郭兆双睨她一眼,忽然一笑。
“你还真会心疼男人!你可要睁大眼睛瞧清楚,那只是个下人。而且,你们大可不必担心,那是我家的僮仆,并非公主邸的下人!”
说完,郭兆双又杏眼一转,只盯着霍去病,一字一句道:
“之前有人掉下水,如今又有人掉下水。这两回掉下去的人虽不一样,只是,他们真的是自己‘无意’‘不小心’才落水的吗?你自己好生想一想吧!”
公孙敬宜瞪大乌黑的眼睛,她完全想不到,这个郭兆双毫不在意下人生死,满口里一边撇清自己,一边又极力暗示,分明是想说李媺落水是故意为之。
她再也按捺不住,怒道:
“你踢人下水,只是为了想说这些?!这是人命!”
“如今哪有人死?你休胡说!况且,李家女公子不也跟我的下人一般,安然无事被这位冠军侯救上岸来?”
郭兆双丝毫不将公孙敬宜的话放在心上,她反驳之余,说到末了时,语音又隐带笑意。
仿佛在她看来,这是一件极有意思、足以彼此互相印证,能证实某人自导自演的有力证据。
公孙敬宜还欲再辩,袖子却被人一拉。
她愕然转头,只见霍去病面无表情,充满审视意味的双眼落在郭兆双那丰满圆润的脸庞上。
郭兆双面对他的目光,一颗心怦怦直跳。
“小人!”
霍去病双唇中吐出的两个字,声音并不大,几乎被周遭嘈杂的人声盖过。
但它传进郭兆双耳朵里,却好似一道闪电,兜头劈下,将她震得呆了。
霍去病理不也理,拉着公孙敬宜,便过去看那落水者如何。
桀此时已经将胸腹中的水全数吐出,只剩干咳而已。
他听得一旁郭兆双与人争执,另一个女声却是十分耳熟。
桀抬头张望,只见一个少女目蕴电光、双颊通红,还在与郭兆双理论,质问对方为何不顾人性命踢人落水。
桀忽然觉得胸口一痛,好似被人重重撞了一下。
他慌忙低头,不敢再看,心里只得一个念头:
“是她?原来是她!”
在他脑海中,去年落水时的种种往事,又再浮现。
但这一回,他却不再感到害怕,而是另有所感。
霍去病见落水的男子低头不语,身子蜷缩在地,正要发问时,却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在不远处。
他定睛一瞧,只见霍止瘁与卫思站在小径上,神色茫然。面前似乎还有旁人。
霍去病一见,便即过去,人未到声先至:
“怎么了?”
霍止瘁一听是他,连忙抬头看来,口中亦道:
“兄长!”
她一边说,一边用仍带困惑的目光,打量着面前之人。
霍去病走到霍止瘁身旁,见她与卫思都无恙,他这时才留意到,在一旁还有个老妇人,睁大眼睛定定看着卫思。
霍去病想了一想,这才记起,此妪乃是东武侯之母。
但见她用惊恐不定的目光死死盯着卫思,霍去病心中越发不耐烦,便道:
“不知太夫人有何指教?”
他一边说,一边身形微晃,已经将霍止瘁与卫思遮掩在自己身后。
但李眉却恍若不觉,她两眼发直,仿佛穿透了霍去病,仍是一眨不眨地瞪着卫思。
卫思好奇,从霍去病身后探出头来。一见李眉这副神情,吓得不敢动弹。
此时,公孙敬宜也过来与霍止瘁等人见礼。
她刚行过礼,便见卫思吓得脸色苍白的样子,大感意外。
“外大母被吓着了?”
面对公孙敬宜的问题,霍止瘁摇了摇头,随后她不解地瞥向李眉,不明白这个老妇人为何要以如此忿然的目光瞪着卫思。
公孙敬宜之前见郭兆双无故伤人,如今又见其祖母怒视卫思,不禁心中越发反感这一家子。
“思思,这儿人多,咱们走吧。”
霍止瘁朝公孙敬宜点点头,哄着卫思,扶着她离开。霍去病也来搀扶,二人皆不理李眉,转身便走。
公孙敬宜正要跟去细问,忽然听得身旁有人“啊”的一声。
这叫声中充满了震惊、愤怒还有无尽的悲伤。
她吓了一跳,一回头,便见李眉目眦欲裂,死瞪着卫思,口里只道:
“你个死哑鬼……是你、是你!你害死我孩儿!你居然还敢来见我?!”
霍去病与霍止瘁被这一声,都不由自主同时回头。眼见李眉这副模样,二人都是一怔。
不等他们反应,李眉冲上前来,伸手便欲去揪卫思衣襟。她嘴里不住喊着:
“你还我孩儿命来!你还我孩儿!”
卫思吓得愣在原地,甚至不会躲闪,只是傻傻地看着对方。
霍止瘁一把抱住卫思,死命将她推向自己身后。
隽方等人见状,急忙上前,护在霍止瘁与卫思身前。
李眉双手如枯枝,朝前乱抓乱挥。忽然,她身子一震,整个人不由自主停在原地。
只见霍去病右手食指伸出,戳在李眉右手大拇指下方腕内侧。
李眉手腕酸麻至极,竟然无法动弹。
她又惊又怒,瞠目怒视霍去病,口里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