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翊进明悦苑时,杨芮正在吃粥。
她一手搭在桌上,让大夫诊脉,另有手拿着玉勺,一口一口舀起甜粥,一口粥下去便四处瞧瞧,问问这,问问那。
她正好垂下视线,看见张翊站在月台上,连忙挥挥勺子,“翊哥,快进来!”
张翊这才走进来,温声道:“嘉成吃慢些,待会儿胃又要不舒服了。”
“没事。”杨芮朝他一笑,“我好多了。”
大夫诊完脉,收起帕子,起身朝张翊道:“大人,姑娘已经好了大半,这几日不要着凉便能痊愈。”
“多谢。”他抬了抬手,身后有人进来,他道:“快送大夫离开。”
屋外草木摇曳,微风吹过枝条落下片片枯叶。张翊等她喝完粥,才询问了一番状况。
“睡了一觉感觉好多了。”杨芮喝了口茶,抬头问:“那东巷的事情影响大吗?”
张翊轻点着茶盖,道:“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那日出了人命,死的姑娘是花月楼的头牌,人捞上来时,已经臃肿,难以辨认。昨日西巷也差点出人命,幸好成中郎将及时带人救下,才保下性命。”
“细看这两件事针对的无疑是皇城里那位。”杨芮道。
张翊挑了挑眉,没有说话。
杨芮斟酌一会儿,道:“是梁王吗?”
“不知。”他深吸一口气,有些苦闷道:“从目前看来,这两件事情与梁王毫无干系。”
“那朝中相信这是天罚?”
“自然不信。”
杨芮垂下眼睛,盯着绣鞋,道:“那你们要查什么?背后指使之人?既然能做到这种地步,定然是把自己伪装起来的。”
“原本不是非要查,但此事牵扯起来一些言论,导致现在不查也得查。”他顿了顿,道:“民间有传言说,陛下登基有违天道,不是皇城人选。所以降下了天罚。”
杨芮轻嗤,“屁话。”
“这种话,百姓信。”张翊搓了搓手心,笑道:“先不说这个。时和问你,何时打算以嘉成的身份回来?”
“我在外面挺自在。”
张翊看向她,道:“不想回来吗?你以郡主身份,行事更加方便。”
杨芮深深看他一眼,一般情况下,问到这些话就说明已经替她想好了下一步,她挑眉,“他又替我安排好了?”
“还真是。”张翊轻声一笑,“陛下登基,大赦天下。嘉成郡主回京,可是喜上添喜。”
杨芮沉默片刻,道:“你俩最好别把我当成棋盘里的棋子,不然我会掀桌。”
她语气虽是平淡,却极其生硬。张翊见她眉间浮起了阴雾,连忙道:“自然不会。我和时和可舍不得你去冒险。”
杨芮自是信他,便没说话,低头喝完一杯茶,身体舒畅不少。她看着张翊,一身浅蓝长袍,外披白羽斗篷,正是施展才华的最好年华。她对上张翊探究的眼神,闷声问:“陛下废了政策……你要离开宣王府了吗?”
张翊道:“不离开。”
杨芮听到话后,心中松了松,又调侃道:“为何?我哥这么吸引你?”
“我在京中就认得你们二人,离开王府我还能活得下去吗?”他笑道。
杨芮随着他浅浅一笑,站起身来晃了晃手指:“以你嘴毒程度……够呛。”
说罢,妙青取来披风,帮她系好绳带。杨芮道:“我先出去一趟,有什么事情直接让人去樊楼找我就行。”
“慢走。”张翊起来送她,院门前有侍卫候着,见他出来,立即道:“大人,世子传了口信。”
杨芮对他挥挥手,“你去忙吧,我自己认得路。”
“好。”张翊这才带着侍卫离开。
杨芮回了樊楼。
后院里樊箐正在整理密信,亭下方桌上摆满了誊抄好的字条。
“回来了。”樊箐抬眼看了一下,立即低下头,手中飞速整理,“这几日的事情有点多,没来得及亲自去救你。不过消息传得快,托人直接找了张翊。”
杨芮在亭下站定,“樊姐你在城中人脉真广。”
“那当然。”樊箐回答。
“那你知道东巷的事情是谁做的吗?”
樊箐没有抬头,“不知道。这件消息还没有到我手上。”她顿了一下,双手撑在桌沿,眼里含笑,“师妹,若是涉及到皇城的密信,我都没资格看呢。你师傅估计会知道,但是他不管尘世繁琐,问他等于没问。”
见杨芮流露出失望之色,她垂头在桌上找了找,拿起桌角上青色印章,下面压着封书信。她取出来,道:“不过有其他有用信息。”
杨芮接过信笺,看了眼黄纸。
“东巷落水舞女,原在源城陆家做过工。听说是因为陆家灭门之后无处可逃,在路上被人贩子拐到了上京,买进了花月楼。” 樊箐直起腰,继续说:“这人已经死了,尸体转交了刑部,估计什么也查不出来。不过,有件事很凑巧,明日东巷又有台子要上。上台的舞女与她是好姐妹。但她的原籍暂时没有消息,不过据我看,大概率也是源城人。”
杨芮将信笺放在桌角,感谢道:“樊姐帮了我大忙。”
“小事一桩。”樊箐得意笑笑,看了眼信封,问她:“你不看吗?”
“你告诉我这些就够了。”杨芮从香囊中拿出一颗糖塞进口中,又递给樊箐一颗,问她:“樊姐,东间坊为什么住的人这么少?”
“那个地方不太好。人伢子泛滥了……对了。李满那家子,死的娘子身世有点奇怪。”樊箐挠挠头,把糖放进口中,“咂”了一声,感觉有些棘手,“这娘子原本户籍上写的是青州人,不知道为什么,昨日出来的卷宗上写着她是颍川人。听闻此人会医术,但在前几年疯了。”
杨芮细细听着,“这娘子姓什么?”
樊箐摇摇头,“说是逃荒的人,挂了李家人的姓,名字……没人提过。”
“我知道了。”杨芮点点头,转身就要走。
樊箐伸胳膊及时拉住她,带起的风,险些将桌上字条吹散。
“先别走。”樊箐拿镇尺压住纸条,从一侧绕过来,担心道:“行事太大胆了也不好。万一遇见了个坏人,到时候就难以脱身。”
“这我知道。”杨芮眸子沉了沉,回想起东间坊的遭遇,低声道:“我已经经历过了。”
樊箐还是不放心,让她稍等片刻,赶回楼里找东西。
楼中灯亮了又灭,她在亭外等着,天上总有一两只黑鸦掠过。
“找着了。”樊箐从后门出来,扬起手中令牌,“花月楼中有个乐女,叫平安。她是楼里探子,你去的时候直接找她。把这个花令带上,不然平安可不会认你。”
“好嘞。”杨芮接过银令牌,“那我走先走了。”
樊箐扶着额头,有些困乏地打了哈欠,嘱咐道:“保护好自己,小心一点儿。你师傅要找上门,我可招架不住啊!”
樊箐看着杨芮背影,她抬手挥了挥,消失在路上。樊箐收回视线,叹了口气,“小师妹太有精力也不是什么好事。”
皇城中,护城河两侧垂柳早已苦败,枝条光秃秃地飘着,风吹过长阶,扬起了宫道上二人的衣摆。
出宫时,卫璋遇见了杨岁行,一路虽并肩,却并无搭话。
到了城门处,两人都停下来等马车。
杨岁行对着掌心呼热气,斜眼看身旁之人,“听闻阳陵侯精神不太好?小侯爷怎不回家侍奉身侧?”
卫璋视线淡然,湖中水面上有些结冰,两侧石墙上结了霜,他缓声道:“不需要在下侍奉,自有人赶着要去。”
杨岁行笑得欠,说话也欠。他缓缓点头,似是疑问地“嘶”了声,道:“谁呀?这么吃力不讨好?这人不知道卫小侯爷才是嫡长子吗?竟敢赶在你前面,胆子未免也太大了。得教训教训才是。”
卫璋扫他一眼,双手缩进斗篷中,淡声回:“是呢。”
宫道上有身着大红宫服的大理寺卿从两人身旁路过,鬓发有些散落,他气势冲冲地瞥了杨岁行一眼,哼一声,甩袖快步离开。杨岁行哼笑着,又察觉身侧的视线,缓缓道:“今日堂上你别介意,本世子骂的是大理寺,与小侯爷无关。”
卫璋视线随着大理寺卿移远,他神色冷清,道:“在下已不在大理寺当职,自然没有关系。”他抬了脚,下了步台阶却被杨岁行叫住,听着他在后头戏谑道:“小侯爷着急着去哪?马车还没来呢。难不成又赶着去花月楼看歌舞?”
卫璋缓缓抬起头来,他侧过身,朝杨岁行看去,直接了当:“在下不想在此与世子交谈。”
“不想与我交谈?”杨岁行“啧”了一声,想了想,“难道是因为那日,本世子没有回应你的问题?……那小侯爷未免也太小心眼。这还用我回应,你不是问了许多地方都得了同样的答案吗?”
卫璋抬了抬眉,转回头,继续往下走,声音留在后面:“觉得杨世子聒噪。所以不愿交谈。”
“……”杨岁行嘴角抽了抽,甩袖也往下走。
刚抬脚,身后就有人叫住他。
“世子爷。”将作府少监吭哧吭哧跑着,手里拿着张图举在头顶甩来甩去。
杨岁行拥了拥鹤氅,退回台阶,侧头看他,“有事儿?”
“有事!有事!”少监刹住脚,捂着胸口有些喘不过来气。
“什么事儿?”少监举着的图被杨岁行一把薅去,他垂下眼,大略看了看,塞回少监手中,“工部给图纸,你们将作府按着做不就是。”
少监缓着口气,艰难咽了咽,摆手,“不是、不是这图纸的事儿。是工部推上来一人,说他曾是工部原侍郎的徒弟,问将作府能不能接受。”
杨岁行说:“徒弟那肯定好啊。”
少监恢复了些,直起腰来讲:“这人,是城西李家庶子,李廷钰。”
“李家……世代精英呐。”杨岁行眯了眯眼,抬步往下走,“你们将作监的事情,何必问我?”
“可是。”少监脸颊跑得通红,他眉头扭成八字,“世子,您的意思就是陛下的意思啊!”
“饭都不管乱吃,你话怎敢乱讲?……这太吓人了少监。”杨岁行摇摇头,拱拱手,步子加快,“臣还得为陛下出宫办事,您将作府自己看着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