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前动静不小,亭长催促着小吏打开门,连忙解释:
“大人,小的并不知这是宣王府下属的人,若是知晓,怎会这般……实在是冒犯了!”
“那李家二人一口咬定就是她杀的人,我等手上没证据,也是没了法子,只能先行将她关起来,等候审讯。”
好一会儿没有回音,亭长跟在他身后心脏直跳。
他频繁抬眼,许久才听到张翊语气不悦地回道:“大理寺可真是断案出奇。”
“不敢,不敢。是小的过错!等上值了,小的自己去领罚。”亭长低声下气地弓腰走在他身后,张翊披着斗篷,走起来步子大,他只能小跑起来,见了打瞌睡的狱卒,立即呵斥:“干什么呢?快给那位姑娘开门!”
狱卒顿时清醒,慌张起身,从腰间解下钥匙找了起来。
“大人,我们昨日也没有审讯那位姑娘,肯定完好的出来。”亭长顿了顿,又补充道:“这件事情小的一定去认真查,给您一个满意的答复。”
张翊睨他一眼,“若是其他人,亭长就大算这么一直关着?没打算查下去是吗?”
“那肯定不会!”亭长朝狱卒使了个眼色,后者立即小跑去开门,他道:“只要是案子,小的都会查清楚,还百姓一个真相。”
张翊道:“昨日圣上登基,守卫如此森严的情况下,朱雀街东巷还是生了事端,府兵一刻之后才到。让你们大理寺查事情缘由,一个个说查不出来,报上去的册子联编乱造没一个能看。今日又无辜绑人入狱……你们还真是不想再上京混了。”
亭长抹了把汗,试图解释说:“那东巷……本就不是我们职责,而且这百姓离开时步子乱的很,现场剩下的东西了了,一时半会儿根本找不到什么线索,上面要的太急了,一时半会儿我们也不能拿出什么有用的证据啊。”
张翊脚步顿了下,幽幽道:“这件事情也没证据,那人儿是挂在梁上的,并无打斗痕迹,你怎说这是他杀?”
亭长一时哑然,重重咽了口水。
张翊就知道他憋不出什么有用的话,大步流星。
牢房中杨芮迷迷糊糊看见了他的身影,撑起胳膊,待眼前眩晕过去,轻喊了声:“张翊。”
他闻声一应,大步跨进牢房,蹲在她身前查看状态。杨芮意识有些迷糊,她抓住张翊胳膊,“他们……”
话未说完,张翊被她手心温度烫到,顿时担心起来,“怎么这么烫?”
杨芮摇摇头,没了说话的力气。
“此事我会如实上报给世子。”张翊边说着,边接下斗篷披在杨芮肩上,将她服扶起来。
牢房外,亭长搓着手,咧嘴道:“大人,这狱中本就寒冷,这生个病什么的,都是正常不过的啊。”
张翊不理。
杨芮坐了太久,双腿有些不听使唤,低声道:“我走不了了。”
“我搀着你,就走一小段路,外面有马车接应。”他架住杨芮肩膀,一点点往外走,回头看了眼亭长,淡声道:“你最好记住你今日说的话。”
亭长连忙称是,缩着肩跟着二人走出去。
马车就停在大理寺邸门前正中,车下有几个护卫身佩刀刃,目光寒冷。
见到二人出来,纷纷拱手。张翊扶着她上马车,马车中有侍女探出头来,连忙收起车帘,伸手接她。
张翊安顿好杨芮,站在车下似是不解气,转身朝亭长勾了勾手指。亭长见事情有缓和的机会,立马屁颠的接近。张翊凑到他耳朵旁道:“你今日运气实在不好,你知道你惹得是谁吗?”
亭长茫然地摇摇头。
“你惹的,是宣王捧在心尖上的人。”
亭长当场皲裂。
马车驶出一段距离。
侍女递上手炉,杨芮揣在手里暖和,眼皮很沉,身上压着件大氅却还是很冷,头晕脑胀,连眼睛都不想睁开。
张翊在一旁观察到她的情况不是很好,沉声朝外道:“快回王府。”
马车飞快驶过街道,杨芮倚在软枕上,抬了下眼皮,声音虚弱:“你怎么知道我在哪?”
张翊答:“樊楼传了音,说你在东巷出事了。东巷死了人,探来探去,查到了大理寺。”
“我哥知道了?你别与他提,他一定又说我冒失。”杨芮往被子下缩了缩,胃里一阵不舒服。
“接你的时候,他已经知道了。”杨芮脸色实在不好,张翊看了眼帘外,还得有一段距离,他接着道:“这个时候,时和估计在和大理寺的人对线。”
杨芮朝软枕里靠了靠,睫毛微颤:“他就不能收收脾气。”
张翊叹了口气,“你们二人,谁也别说谁。”他手肘撑在桌上,垂眼把玩着令牌,笑道:“不过,他估计得感谢你。大理寺上头站着坑位不作为,早就没几个好人。官员狗仗人势,仗着有一点权力,便耍起了威风,早就该骂一骂,如此正合他心意。”
“杨岁行和以前一样什么都要插一手。”杨芮看向张翊,抬头间发丝有细汗落下,她声音很低,又带着些哽咽:“张翊,我想回家了。”
张翊眼中划过一丝心疼,替她撇开碎发,轻轻擦去细汗,将她当成小孩子哄道:“我们这就回家。”
“谢谢你一晚上找我。”
张翊佯装责备:“又与哥哥我生分。”
杨芮浅浅一笑,藏在被子下的手里一直紧握着那块帕子,虽说着回家,却又在考量。
于是她问:“哥你说那些人,为什么要骗我?”
“或许,他们从中能得到什么?”张翊答。
杨芮低声嘟囔着:“得到?骗一个陌生人能得到什么?我明明帮了阿满,她和她父亲却反过来咬我一口。那亭长明知此事有蹊跷,还依旧将我押入牢中,逼我认罪。他们都很坏……”
“我原本以为,只要我做了好事,他们就能感受到我的善意。在源城的时候,我也这么认为,可无一例外,总有人使劲脑筋算计。”
“他们,看不见我的善。”
“岁稔,你要明白,这世上没有什么你对她好,便要对你好的人。人们眼中最重要的东西只有两个:权和利。你、我、时和都不会永远是善人。所有人都有自私、阴暗的一面,只是有时候你没有遇到,但不代表你帮助的他就是纯然之人。”张翊看着她,神色缓和,又徐徐道:“这世上的纯然之人太少了。”
“孩童未曾教化,会野蛮地生长出最有利于自我性格。这对他来说是不良环境强迫的、造就的、却是最适合他的性情。但是对其他人来说,这也许是人性恶。”
他讲完话,杨芮干脆盖上了帽子,闷在斗篷里,不说话了。
张翊轻笑一声,无奈摇摇头。
杨芮所接触到的人情世故太少了。她生活在山上,周围聚集着一群无欲无求又慈悲为怀的长辈,没有那些弯弯绕绕,见识不了人性复杂。
这些对于杨芮来说还是难以接受,人教事情不一定能学会,但事教人一次就会。可张翊并不想她要去经历这些,太痛,太残酷。他垂下眼,温声道:“王府到了,要回家吗?”
那帽檐下没有动静,他静静等着也不催促,半晌杨芮才拉下帽子,闷声答:“我觉得有点发热。”
“知道了。”他笑着,抬手扶住她的胳膊,“这就叫人去请大夫。”
时隔七八年,杨芮头一次回宣王府。
宣王府总体上变化不大,由于宣王妃很喜欢站在高处观景,所以府中建有的大多都是二层楼阁。阁子前便是假山水榭、玉树琼枝。府中一草一木几乎都是宣王夫妇亲手设计栽培,谁人不敢乱动。
杨芮少时总喜欢在雨天到廊下点灯,橘光打在白墙上,廊外是银灰天空,枝条蜿蜒向四方,雨水打在上面,极其动听。
她依旧认得路,离家时才在新院子里住了不足一年。
院中只栽了棵玉兰,便没了高树。只有些绿草、盆栽。这院子每天都有人在洒扫。
院子里,妙青正仰着头对树上光秃的枝条发呆。
张翊在院前停下,远远叫她:“妙姑娘,小郡主回来了。快来扶小郡主去休息,大夫一会儿就到。”
妙青闻声转头,看见杨芮,眼眸瞬间亮了起来。“小姐!”,说罢迅速大步跑过来。
妙青依旧纤瘦,只不过脸色比源城好了许多,看着红润不少。
“小姐这是怎么了?”她看了眼张翊,匆匆行礼,“张司马。”
张翊朝她点头,将杨芮交付于她。
杨芮唇色苍白,面上有汗珠,整个人病怏怏的。
妙青察觉异样,二话不说就扶着杨芮进屋。
杨芮一路上强撑到这里,已经不想说话,她全身靠在妙青肩上,压下胃里的不适。
妙青没有多问,扶着她进了屋。
屋中有淡淡梨香,杨芮嗅到了熟悉味道,眼皮越发沉重,渐渐睡了过去。
一觉醒来,已是第二日。
睁眼时,纱帐外只有妙青一人,她背对着床榻,拿着布子擦拭衣架。
杨芮没有动身,只是侧头,扫视内室环境。
内室经过精心设计,杨芮小时候眼睛不好,所以这里的家具都采用暖调,灯架上永远有暖灯亮着,不怕熄灭,一眼过去视觉上十分舒适。
这时候她才意识到,自己回家了。
“小姐,你醒啦。”妙青放下布子,走过来蹲在床边观察了一番,“看着比昨日好多了,要去请大夫吗?”
杨芮撑着起身,脑袋不再昏沉,轻松不少。
“去请吧。”说罢,杨芮又叫住她,问:“府中什么情况?张翊在吗?”
“张司马不在。”妙青倒了杯水,递给杨芮,继续说:“世子也不在。昨日朱雀街西巷又出了事端,大家都在忙着调查。”
杨芮抿了口茶,褪去口中清苦,道:“与东巷是相似的事情?”
妙青点头:“是的。不过东巷发生的事情还是比较严重。听说因为这件事情,圣上第一次上朝便动了怒,有许多官员被革职。”
“头一天就发生这样的事情,是该有个交代。”杨芮掀被子起身,妙青拿来一件薄衫披上,杨芮道:“先叫厨房送来点吃的,我想吃口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