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炎美美洗完澡,换上套宽松的衣服。
刚从浴室出来,就听到对面床的时习之喊他:“李炎同学,今天晚上可能会有紧急集合。”
寝室门没关,恰好有学生从他们门口经过,声音飘了进来——
“诶你睡觉跟死猪一样,今晚就甭睡了哈。”
“那你也别睡。”
“谈不拢谈不拢,边儿去吧,我又不跟你似的,一睡就跟死了……”
外头的声音渐行渐远,李炎两手掂着刚洗完还拧巴在一起的迷彩服抖了抖,顶上的日光灯有些年头了,光线弱,室内一片昏沉,浸过水的脸色有些晦暗,他的视线淡淡扫过时习之,随口问道:“听谁说的?”
许是他无意识皱眉的表情显得有些不耐烦,时习之缩了缩脖子,推了下眼镜框,低头闷声回:“上一届的学长学姐是这么说的,他们军训第二天晚上有紧急集合,所以只是可能,说不准真假……”
他镜片后飘忽的眼神落到李炎身上一瞬,便挪开了,补充道:“就是看你洗了衣服,我才突然想起来了,今晚可能还要穿,那就有些麻烦了。”
语气藏着了几分为他的焦灼。
李炎无奈地呼出口气,觉得这事儿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偏偏时习之还一副如临大敌的较真样,说得他莫名有些心虚,便顺手掏了块糖扔向对面,嘴上应着:“没事儿,就算集合我也不会裸奔。”
时习之接过糖,认真回了句“噢”,才慢吞吞地进了浴室。
李炎睡眠浅,不担心两段哨声会醒不过来,倒是心里装着这事可能得辗转失眠。
“啪——嗒,哗啦——”
闻声看过去,只见沈安州的桌子上,木质笔筒被一个小本子砸翻了,里头的笔、刻刀、铜钱之类的小物件撒了一桌面,而那本子应当是从书架上掉落下来的。
他走过去将寝室门合上,又坐到了沈安州座位上,伸手将书架空隙两旁的书往外抽了抽,做完这些,他靠着椅背,双手环胸等了一阵子。
待门外传来些人动静,才动手将那笔筒扶正,掉出来的物件一一塞回去。
没等他拾掇完,沈安州便快步走了过来,李炎顺势状似不经意抬头,见是他来了,从容地撂下手中的笔:“自个儿收拾吧。”
沈安州目光落在小本上一刻,又看向书架,点头接手了他的活,觉得有些挂不住面子,便闷声答道:“谢了。”
收拾完东西,他盯着李炎的背影,捡出两枚铜钱掷了掷,突兀开口:“早点睡吧,明晚就睡不了一个好觉了。”
语气还是那么硬邦邦的。
果然。
李炎浅淡应了他一声,便起身上了床。
抽出枕头下的手机,打开微信给人通风报信——
[老婆,今晚安心睡,要真集合了我抱你去操场。]
他同桌没搭理他,他也不在意,继续发消息。
[以后你的早餐归我管,你继续给我补课。]
[行不行?]
地上,沈安州的手一抖,铜钱自指缝间滑落,骨碌碌滚到了地面上,他捡起来一看,动作霎然顿住,漆黑的眸子微眯了眯,锁定在对面床上侧躺着露出后背的人身上。
片刻后,低声喃喃了句:“今晚别想睡了。”
再说对面寝室,俞轩掏出震动的手机,刚点进对话框,便感觉到有什么细微的东西刺进了他的眼睛。
正揉着眼皮蓄泪时,寝室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了,随之而来的是一道浑厚的男音。
“俞轩是在这个寝室住对吧?”
他一抬头,正好跟门口的霍斯齐对上了视线,立马给手机息屏了。
霍主任的表情比他更意外,即刻冲了上来:“你干什么?哭什么?”
随后,指着他手里的手机就开始嚷嚷:“这是啥,你拿手机干什么俞轩?咱学校规定你是不清楚……不能够啊,这校规就属你背的最熟,你到底怎么事儿?想家了不是?”
俞轩默了两秒,顺着他的话开口:“有点。”
霍斯齐眉间的沟壑加深了些,迟疑道:“不能够啊,你这统共来了多久,也才两天吧。”
“一日不见,如隔……”他那只被不知名物体硌了半天的眼睛蓄势待发,终于蓄出了一道清泪自眼角淌落而下,此情此形,瞧上去未免忒应景了。
俞轩:“……”我草。
他眼睛里的东西被泪冲了出来,终于不再磨得生疼,但望着脸色黑沉的霍斯齐,温凉的液体还落在脸上,他半个字也说不下去了。
眼见着霍斯齐已经信了,俞轩脸上神情未变,内心暗骂娘。男儿有泪不轻弹,如今他却这副夜半思家悲如狗的模样,这是何等的丢人现眼啊,还不如直接交了手机。
这光景,大抵已不能用悲怆来形容了,而悲壮一词显然更贴合些。
霍主任伸出手,慢悠悠地、颇具慈爱特质地在他的肩头拍了两下,轻叹道:“现今这小子啊,一个个自理能力都太差,算了,你这是第一回住校吧,刚开始不适应跟家里人聊两句也没啥。”
“这回就算了,下回再让我看见,你这手机就该进小黑屋了,检讨和扣量化分一个都别想逃。”
他默默拭去已流到下颚的眼泪,低眉垂目应声:“知道了。”
这“小黑屋”说的是教学楼大厅的角落里摆着的三个大铁皮箱,四面焊接得严密,只有正上方划了道细口子,恰好能容一部手机进入,平时扔进去的手机只有等主人毕业时才能得以重见天日。
所以,进“小黑屋”也就等同于宣布此手机就此消弭人间。
“噢,对了,军训汇演的时候你担任一下咱们这个主持,行吧?”
俞轩乖巧摇了摇头:“不行。”
“那把你手机给我。”霍斯齐说着就伸手要夺。
这老小子,还玩上威胁这一套了。
俞轩立刻将手背到身后,笑得艰涩,答得勉强:“……我突然行了。”
“成,那我走了,这手机下周就别带来了。”
出了寝室楼,霍斯齐往总教面前一杵,侧耳打听:“咱这个紧急集合是怎么安排的?”
总教回答:“明天晚上。”
“我看咱学生今天这个精力还挺旺盛啊,要不今晚就来一个出其不意攻其不备?”霍斯齐又靠近了几寸,同他小声谋划。
总教一身正气,不自然地往边上避了避,道:“安排的是明晚。”
“这个问题啊,是这个样的……”见年轻人不听劝,霍主任这一身的领导毛病又犯了,立刻肚里起草稿,陈列出今晚行动如何如何好、明晚行为又如何如何不妥,偏生要说服人家,“所以,你们还是再考虑考虑吧,当然,如果非要安排在明晚的话,我也是没有任何意见的。”
他心里想的却是,学子们还是忙点好,忙起来他的得意门生也就再顾不上想家了。
见识过一番主任的嘴皮子功夫,总教不想继续听他掰扯,抹了把额头上的汗,冷冷应下:“那就今晚吧。”
凌晨两点的季秋夜早该陷入沉睡,外校的寝室楼宁静之下却藏着暗潮涌动。
楼道墙壁上挂着的一排STB在黑暗中交替闪烁绿光,急促而富有节奏。有阵风悄然而过,合欢树的叶子摩挲出响动,夹杂着不知哪间寝室的哪张床上传来的窃窃私语声。
两道尖锐而悠长的哨声彻底划破了表面的安宁。
“各位同学注意,五分钟内有序进入操场——”
外头逐渐躁动起来,李炎压根儿睡得不踏实,清醒过来时也没个缓冲,上一秒还在梦里腾云驾雾,下一秒便倏地支起身来,斜眼往沈安州的方向望了望。
下床后一拍脑袋,便冲了出去,楼道里虽然有应急灯亮着,却依旧昏昏暗暗的不敞亮,待反应过来时,他已经站在对面寝室的门前,急促地敲了两敲。他也不知道这么干的理由是什么,光觉得自个儿实在落不下小同桌。
隔了片刻,门才被人从里拉开,他的小同桌正倚在门框边上,早有预料似的朝着他微笑。
身上套着迷彩短袖,大概夜晚懒得束起,发丝凌乱地垂在两侧,堪堪遮住肩膀,有几缕挡在了温软眉目前,主人不甚在意地微一仰头,便随之落向后头。
李炎直愣愣盯着,不禁有些神游,他临睡前似乎应承了什么,具体是什么来着……
他愣神的间隙,听见俞轩淡淡地说:“打什么愣,快抱吧。”
俞轩在他面前缓缓张开双臂,一副任君动作的柔然模样。
是了,他曾扬言要将他的小同桌抱到操场上去。
颇有些紧张地伸手,刚触及对面人的腰身,便被对方抬起的掌心挡了一下。俞轩微颔,瞧着他举得不甚稳当的手,皱了皱眉:“算了,别挡道。”说着,在他手腕上一推,从旁边错身走过。
人走得潇洒又坦荡,甚至再慵觑他一眼。
留李炎在原地,阴郁地吁了一口气,心里头不免有些失落,却又十分庆幸他没真让自己抱,那股子对待易碎品般小心翼翼的莫名情绪终于消退了个干净。
“走吧。”
俞轩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他立刻转身笑呵呵跟了上去。
到了场地,两盏路灯相距得近,照得人影浅淡、面目清晰,李炎方觉得俞轩这副披头散发的模样,在学生仪容上实在不甚得体。
“怎么会这么急,连头发都没来得及束啊?”狄泽埋怨似地问着,下意识往自己马尾上抓了抓,“带了发圈吗?”
俞轩有些心虚地摸上鼻尖:“没有。”
她有预料地从口袋里摸出一只签字笔来,抬手示意他蹲到自己面前来,“有我在,你下回也不必记着亲自带。”
继而,她握住俞轩的头发,随分捏成一股,想了想,又特故散出一些落回他的后颈,用笔盘旋着将手里那部分绾起来。
俞轩朝脑后摸了一把,笑问:“怎么还留一些在下面?”
狄泽回应:“你头发有些多,全挽起来难度系数太高,我这支笔也难堪大任,只帮你挽一部分好了。”
待她替他打理好垂落的发丝以及周围碎发,他便直起身,缓缓晃了晃脖子,冷色的灯光打下来,氤氲在皮肤上白得晃眼,如墨青丝高束作髻,签字笔末端泛着暗银色光,发簪也似,模样上倒被衬得颇有几分清逸又温润矜贵的古意。
李炎从旁看着,眼底划过一丝讶然,隔了片刻才问出口:“你动作好熟练?”
狄泽冲他明媚地弯着眼:“这样既方便又省事,我以前也经常这么干。”
夜风和煦,俞轩笑起来,仿若熏风拂面,刹那间,她灵台那点困意消散了个干净。
小姑娘立刻点头称赞:“俞哥你这样笑起来更好看了。”她一向古灵精怪的,从不吝于夸赞他人。
“是么?”他顺手在她额头上弹了下,没怎么使力,却引得小姑娘捂着脑门喊疼。
她顺口应:“是呀,活灵活现的。”
俞轩微愣,随即缓颜笑道:“什么奇怪的词都往我身上安。”和和气气的,话语中全然无责怪的意味。
狄泽顺势攀上他的手臂,得寸进尺地要求:“快弯腰,给我捏捏你的脸。”
见俞轩不依,她便踮起脚尖,伸手往上探:“那你给我摸摸脑袋好啦!”
小姑娘一米五的身材,一米八的雄心,李炎敬她是条汉子。
俞轩无奈地避让,抬手挡在胸前,阻隔小姑娘的突袭,口中念叨着教育小姑娘的话:“非礼勿动非礼勿动,喂,男女授受不亲的,不准随便碰我的脸,脑袋也不行,你还动……”
“早知道你脑袋这么金贵,刚才我就该趁机多薅几下的……”
正同她打闹间,只听旁边李炎冷不防地说了一句:“也没错,确实活、零……”
“活现。”
很是招人稀罕的活灵活现。
李炎这语气停顿得莫名其妙,加上平时相处这小子总拿话挑他,容不得他不怀疑他这是话里有话。
“只做一。”他若无其事地松开钳在狄泽腕子上的手,在她肩上轻推了一把,将人推远了些。
风轻云淡的模样,像是这句虎狼之词并非从他口中蹦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