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未至,黄叶尚在,大地仍暖。
潭东十万将士,却感受到了此生最透骨的彻寒。
明明渡江、布阵,一切都很顺利,玉都城门大开,女帝亲自捧出降书。
怎地转眼间,军中主帅、副将、都虞侯,竟全部阵亡。
那些等级高的将领,并没有在军中领队,而是依礼上前拥着主帅受降。
不曾想,他们竟在最不可能受伏击的地方,被如从天降的长枪贯穿重甲而亡。
这等长枪还不止一支,而是数十支,一起发动,瞬息而至,威力如巨虎扑食,令人几无抵抗之力。
一轮血腥过后,大多数人还没从震惊中反应过来。
紧紧跟随主帅的前锋营将士,惊恐地发现,玉都城墙上又出现了一排黑黝黝的枪头。
那古怪的长枪竟真的是从城头射过来的!
怎么可能!
此处距离城门几乎有千步之遥,怎么可能有长枪可以飞那么远!
部分先锋营骑兵冲下马,试图把长枪从自己长官身上拔下来。
但已经来不及了。
无声无息中,城头的枪头一没,空中又出现了一排疾飞的长枪,挟带着破空声尖啸而来。
“快走!”
前锋营拨转马头的时间,又一批长枪已纷纷落下,收割了又一批生命。
有军士本能举起盾牌遮挡,但沉重的盾牌在长枪面前,如同一层薄纸,一击即破。
这一排长枪,落地位置甚至比原来更远了数十步。
紧接着,又是一排长枪呼啸而至,又落在了更远之处。
更令人害怕的是,下一排长枪,不知会落在何处。
此时前锋营军士骤失主将,群龙无首,耳边尽是受伤士兵的哀嚎和战马的嘶鸣,头上是不知何时会落下来的铁翎长枪。
他们心防已溃,甚至失去了逃走的心气,干脆瘫跪于地。
后方的军士也乱起来,惊呼着往岸边溃逃。
可以想见,若是江南军此刻乘胜追击,不用他们挥刀,潭东军自相践踏便会死伤无数。
不少曾亲身经历江明府大败的将士,已经开始浑身颤抖了。
就在此时,雄浑的喊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陛下有旨:只诛首恶,投降不杀!”
“不杀!不杀!”
潭东军茫然四顾,发现不仅仅是玉都城头上的守军在喊,不知何时,沧江上也出现江南军的水军,玉都城东、西两侧,也各有一军人马转出。
江南军擂鼓挥旗,随着鼓声齐声高呼,声势浩大。
潭东、江南一江之隔,本就处处联络有亲,甚至很多潭东军士都是江南本地人,此刻听闻乡音,心中触动。
况且潭东主帅已失,连督战官都死光了,投降保命,还是拼死落水,这根本不难选择。
“哐当”一声,第一个兵士扔下了手中的盾牌。
接二连三地,河滩上全是各种兵器落地之声。
日未近午,十万潭东兵,在玉都以北漫长的江滩上,已尽数弃甲投降。
此时,穆晴距离潭东前锋营的军士,不过一百步。
见大局已定,她将手中的“降书”往地上一扔,双手扶着颤抖的膝盖,大口大口喘着气。
吓死了!
待喘过气来,她指着那降书,对一旁也是惊魂未定的汪内侍道:“把这倒霉玩意儿烧了,不要让第二个人看见。”
毕竟,这降书是正儿八经写的,上面还盖了御印。
穆晴直到现在,还不敢相信计谋真的成功了!
万一龚应淮不信邪,直接强攻入城,或是床子弩失控未能一击而中,自己和玉都都有可能沦入敌手。
于是她暗搓搓地把道具降书也规规矩矩写好,作为备用方案。
万一失败了,投降也是一条路啊,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嘛。
幸而,现如今,竟然侥天之幸,真的赢了!
还赢得如此彻底,潭东中高将领尽没,生力军皆在此投降。
潭东路不再是悬在头顶的一把巨剑了。
穆晴喘顺了气,便掸了掸龙袍上不存在的灰尘,整理整理皇冠,方斯里慢条地转过身来。
只见跟随在自己身后的两位重臣,一个跪着,一个趴着。
燕台府尹陈穹,先前经预言家卡牌查验过是忠臣,穆晴便暗中将计划都透露给他,并由他与顾维朗配合秘密调配兵马之事。
那城楼上一列五十八架床子弩,也是他私下助童瑾一一安置到位的。
饶是早就得知全部计划,他也对这惊险万分的胜利感到难以置信。
自女帝南幸江南,他便知道,叛军终有一日,会南下扫荡。
他为此日夜担忧,头发都挠掉了一大半。
如今,只花了一个早上,十万潭东心腹大患,不损江南一兵一卒,竟就解决了?!
他双膝一软,当场跪下嚎啕大哭。
口中“陛下圣明!”“天佑大历!”“江南百姓保住了!”等语翻来覆去说个不停。
他旁边的傅望海则脸色灰白,趴伏在地,一声不吭。
早在床子弩发动时,他就被陆彤上前一招拿下了。此刻双手剪在身后,被陆彤单脚踏住,动弹不得。
当时,他震惊地看着床子弩千步之外取敌将首级的神威,又看到陆彤出现,便知道自己中计了。
但他仍不死心,见女帝转身,奋力扭动身躯:“陛……陛下,臣也是一心为陛下着想……”
穆晴走到他面前:“傅爱卿,探事使刘石子的行踪,还有京城探事司总部的位置,也是你泄密给靖王的吧?所以叛军得势之后,探事司几乎全线瘫痪。你以为,如此就能独揽探事司?”
傅望海闻言一颤:竟被她都知道了?
穆晴又道:“不过,你也算对社稷有功,竟然收了陆彤这么一个人才在探事司。以后,你心心念念的位置,便是陆彤的了。”
陆彤正半跪在地上制服傅望海,此刻闻言也是一惊,定定地仰视女帝,半响用力一拱手:“臣定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穆晴拍拍她肩膀,继续往回走,原本跟随女帝投降的百官也尽跪伏在地,此刻各具情态,不一而足。
凡是被穆晴曾查验为忠的几个臣子,内里多多少少都被透露了部分计划,并暗中配合执行。
此刻见女帝果然马到成功了,并且似乎谈笑间便轻松化解叛军十万大军,震惊之余,对穆晴佩服得五体投地,直认为女帝果然是天命之人,高呼“圣明”“万岁”等语。
更多的臣子并不知道女帝的计划,只知大军压境,玉都将破,收到女帝随她出城降敌的命令时,也是惶惶不知所措的。
有那坚决不肯投降的,或力劝女帝南逃、或发誓以身殉城,都被女帝和陈穹刚柔并用地劝住了,除了刘乐农和另一个老臣差点撞柱,被陆彤打晕以外,其他的都一脸不情愿地从令出城了。
如今见江南军大胜,哪里还不明白先前女帝只是故作昏庸、迷惑叛军,大喜过望,激动的泪流满脸,口中同样称颂不已。
而那些一听便乐意投降,甚至私底下做小动作的,此刻面如土灰,惭愧无地,只将额头重重压在铺地红布上,不敢抬头。
穆晴当然知道他们所想,也不说破,只对众官扬声道:“众爱卿这段时日夙兴夜寐,为国忧思,顺着朕演这一出戏,引敌军入瓮,也是辛苦大家了。”
“今日幸得天佑,江南大胜,朕绝不会因个别卿家偶蹈其咎,而有所计较。望诸位今后勠力同心、事事以国事为重,方是社稷之福、大历之望。”
这便是不会对投降派秋后算账的意思了。
众官闻言,齐齐叩首,山呼“圣明”。
众官中,本有不少原本心思不定的,经此一事,竟真的洗心革念,从此忠心社稷了。
这边女帝与众官在城门口真情假戏之际,江南军各营正有条不紊地接收降兵。
十万降兵,对于玉都江明府两城加起来才六万的江南军来说,数量其实过大了。
且不说粮草消耗,单单论看押、驯服、整编,便是一个巨大挑战。
若弄不好,随时哗变,甚至倾覆江南军。
是以漫长的兵戈史上,总不乏坑杀降卒的案例。
穆晴是历史系学生,自然知道其中利害。
但作为一个穿越之人,穆晴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下令坑杀十万大军。
她已想过几个对策。
龚应淮仓猝拉壮丁凑齐十万大军,实际上一大半是临时找来的民夫。
他们平日拿锄头的手,还未经时日训练,对潭东军也无归属感、忠心可言,甚至因强征兵丁,不免对龚应淮心怀怨怼。
对于此类降卒,穆晴让问明情况,便放归回潭东,还发少量盘缠,嘱令回去好好种田。
那些腿上泥迹还没洗干净的农夫兵士,骤然得知竟有这样的好事,捧着几颗碎银一袋粟米,激动地说不出话来,只纷纷跪在地上,朝着玉都城楼的方向,砰砰磕着响头。
也有武将担心他们回去,会再次被叛军征兵,私下禀明穆晴,劝她三思。
“陛下仁德,恐为小人所用。”
穆晴摇头。
一者,叛军四起,百姓遭殃,放民夫回家务农,至少可保潭东几万农课不至于受损,来年少一处受饥荒的土地。
二者,潭东路经此大败,元气再难恢复,一时半会并无此忧虑。
“尔等需勤勉奋进,以解潭东之困,此事自然无虞。”
众官叹服应是。
剩下四万多降卒,可分而化之。
其中老弱、伤重兵卒,问明意愿,亦放归潭东。
原龚应淮核心部队,对潭东军最为忠心,此类打散编队,远派到武南路换防。
其余兵卒约二万余人,则打散编入江南军,以充兵力。
毕竟,江南军目前还有一个燃眉之急未解,急需继续壮大实力。
凌冽秋风中,穆晴在万众欢呼声中,登上玉都城楼,遥望江明府。
沧江玉山之间,两百多里外的江明府只能看见一抹模糊的深影,红尘滚滚,看不分明。
此刻潭东大军应也南渡攻城了,不知顾维朗那边,战况如何?